荀退之这番话说得很简短,但其蕴含的信息量非同小可。
姬青屿微微眯了眯眸子,她抱着手臂继续问道:“朝廷竟然都能来跟名满天下的荀先生堂而皇之提及猎杀江湖大能炼丹之事,难道你们湛台书院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暗中还在给朝廷干什么勾当?”
坐在庭前的那位老儒生叹了口气:“这自然不可能,朝廷先前来寻老朽,提及的口吻也是见江湖起势太旺,想要借此机会制衡两道,请老朽对魔门出手,至于想要借此炼丹之事也是后来才明晰的。”
姬青屿依旧保持着猜疑的神情,“那也就是说,你荀退之是有什么把柄遗留在了朝廷的手里了咯?否则他们怎么会三番五次来找你?就先前在那山脚下的时候,是用以什么法子派你来的?”
荀退之拂了拂儒袍,他淡淡道:“当年书院初建时,承了当年那位皇帝不少人情,老朽给了他两副墨字,代表可以为这江山社稷无条件尽力而为两回,其一用在了凤池山,其二便是先前洛阳。”
知遇之恩可以理解,其实这也算是正邪两道的一个共通之处。
实际上对于任何人来说他所见的正邪和世间的概念都未必分得那般清淅明确,善恶不是定数,世间也不是非黑即白。
任何情况都没法一概而论,想要凭借一个简单的名号就将所有人心念改变或者要让江湖定性是不切实际的。
只不过朝廷对于荀退之乃至整个湛台书院的知遇之恩时至今日那都已经过去不晓得多少年了,光是皇权都已迭代过数代。
就连第一回到今日都相差了相当久远的年月,更别提要追朔那么久远之前的起源了。
荀退之的确还挺守信用的,但这也让谢鹤衣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深深的正派执拗的感觉,或许姬青屿时常便是这么看自己的。
我谢鹤衣应该也没那般迂腐吧,至多也就是一身正气—
但这会儿衔霜君自己都受不了了,她在此刻道:“那这两回都已了定,如今朝廷再来书院找荀先生,他们是拿着什么主意?他们还有能耐勒令不受朝野管辖也不依附朝廷而生的宗门不成?”
朝廷特地上什么宗门去谈事的确有所耳闻,但象是这种怂恿或者想着拉拢一起对付某些江湖势力的真是没怎么听说过。
先前对付姬青屿之时好歹算是有个共同目标,朝廷也只能说是下达了悬赏令通辑啥的,毕竟姬青屿对朝廷的危害不小。
她是没打上京师,但明里暗里对于大宁造成的损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啊,朝廷视其为眼中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这种悬赏谁能有那胆子接下来—
即便如此,朝廷也不过就只是送了一通信过来告知而已。
江湖和朝廷本就是两码事,那点儿相交的接触点都不过如此,想要对付什么人那也得找与之有仇的,怎能象是这般随意?
“本座可不见得朝廷有那能耐,而荀退之,你就算是不愿答应那事,那也没必要为了朝廷的一个问题而让自己负伤才好交差吧?”姬青屿见那老儒迟迟没说话,便是开口道:“身负此等修为的堂堂大儒,敦轻敦重岂会分不清楚?这种举动做出来,何其掉价—”
荀退之摇摇头,“朝廷当然没有那种手段,不过也能看得出他们想将手伸到江湖之中的野心,而我书院自是当年之后便保持绝对中立,朝廷或许是对于先前洛阳一事的结果不满意,才来提及此事。”
“朝廷当时还曾刻意提及过凤池山一案,有意威胁老朽要将当年凤池所发生之事全数推在湛台书院的头上云云,此算其一,其二便是—这些年月里,从书院中走出去最终踏入朝廷的弟子也不在少数,而他们大多都已有了家室,妻儿—”
“所以老朽也唯有这一个办法去面对朝廷的拉拢,还应承下来待伤好之后再亲自进京面圣。”
原来玩的还是明里暗里威胁这一套,姬青屿耸耸肩,“所以荀退之你是想说实际上京师所发生的那些事与你乃至现在的湛台书院都没有什么关联咯,都是那赵晚之带人分裂出去,独自行事?”
这虽然是很明显有将朝廷之间的联系彻底撇清的意图,但荀退之也没有别的什么说辞,他只是微微颔首:“朝廷恩威并施,同赵晚之大概是提及了炼丹分一杯羹如何的话,而他面对几位在文学造诣上强于他的师兄弟时自愧不如,进而便显得急功近利。”
“其实我辈读书人本应当戒骄戒躁,但他近年来愈发没那心性,大抵是在私下与朝廷有所联系,拿着老朽的身份取了墨宝便去往京师了。”
荀退之成名已久,桃李满天下不是虚言,而赵晚之那当然是他相当出色的一位弟子,但荀先生弟子数量何其广天,以至于这样的天才也时常笼罩于他人的阴影之下,如今又听闻了那种一步登天的契机。
赵晚之这等身份和处境,本就契合了朝廷拉拢的对象,而那种捷径摆在他的面前,对这位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行。”姬青屿并没有对这话发表别的见解,反正现在朝廷已分崩离析,真正可以被称之为大宁内核的那些高层早已付之一炬,就算他们早早逃了,现在也应该身处在北境之中,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能算是死无对证。
师尊大人再度发问:“不过本座还有话要问,当夜衔霜君可是见到了李辞山的,他虽然收着境界与清儿博弈,但这也阻拦了清儿的步履,甚至最后还用上了九境的实力,若非姜浅舟等人在场,谁知道会怎么样?这是你亲传,难道你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虽然姬青屿也知道那大概不是要下杀手,只不过是自尊受限而已,那个场合陆清远身边人挺多,一个九境再怎么蹦跶也翻不了天,但师尊大人还是得说。
荀退之叹了口气,“辞山他自是先前落于姜浅舟之后,没能成就天下最年轻的九境之后便没回云州,一直在江湖中历练,也没遮掩风声,或许是正巧被赵晚之给盯上了,便拿着墨宝说服了他,他以为切磋,赵晚之则将他当做筹码。”
那老儒说至此,便是拄着一直靠在桌边的拐杖缓缓起身,他一点亭中树立着的柜子,一份来自某个州界的晚报便已跃上石桌,上面正记载着近日发生的事,其中便有李辞山伏妖云云—
然后荀退之再是取出一只小巧匣子,置于桌上,推至两人面前,他诚恳道:“老朽弟子愚笨,给两位乃至少主添了不少麻烦,其中置有一件法宝,乃我书院珍藏已久,当属给少主的赔礼。”
姬青屿大大咧咧一弹指便将那宝匣打开,其中所盛放着的是一枚通体发黑的玉石,色泽相当深邃,师尊大人才看了眼,便将之交给了谢鹤衣,“不错,这给清儿的断章用上正合适。”
谢鹤衣也轻轻颔首,这玉石本来也算是合天精地华而生,用作兵刃之上效果极佳,而如今受及湛台书院浩然正气蓄养多年,用处可不局限于此,正好能弥补清儿对于魂力那层面的短板。
不过自己接过姬青屿递来的盒子,怎么感觉象个随行的丫鬟陪少奶奶来撑场面似的—
衔霜君咳嗽一声,她看向荀退之,“所以—赵晚之如今还挟持着李辞山来威胁你?李辞山当夜自断一臂,而后天地溶炉笼罩—怕是跑不出去了。”
荀退之摇摇头,“日前辞山便已在其他书院的同道护送中回了书院,也正是他在昏迷之前告知了老朽许多事,否则我还蒙在鼓里,恐怕也不知道会做些什么事。”
“他对自己的误判已然知错,当时的确是气血上头,此为修行不足,但他也没有下死手的冲动,当时已经收力,而此当切磋,实际上一开始就为双方垫了文胆文和心,本来也将是点到为止。”
谢鹤衣抬眉与姬青屿交换过眼神,对于文道姬青屿是没啥研究,不过衔霜君跟她提起过,此外当时谢鹤衣出手也绝对来得及,姬青屿懒得追究。
她摆摆手道:“小辈之争既然没有暗下杀手本座就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清儿没什么大事,不过荀退之你刚刚说对天地溶炉之事并不清楚,那为何又在谢鹤衣赶往京师之事放出纸鸢给她?如今能知晓你湛台书院有意帮忙,但那时怎么知道结果?”
“那情况之下当然不能清楚结局。”荀退之摇摇头:“但当时已经来不及再有什么转机了,行往京师已经来不及也不够数量,而衔霜君可以做得到。老朽只能在最低限度搏一搏。”
“世人怎么言说老朽也是空话,老朽深知自己并非圣贤,为了那些散落在大宁境内的无数从书院走出去的文人,我书院行事处处受限,只行此事,自然也对这疆域有所亏欠,我书院近日以来已压下不少蠢蠢欲动的势力,之后也将为贵妃娘娘登基一事表态。”
湛台书院这种脉络相当复杂的势力,由于其性质特殊又历世多年,如今也能算是在天下开枝散叶,对于州界的掌控能力应该不过如此。
但那只是书院的立场使然和先前受及朝廷制约的结果,如今已能窥见其手笔,对如今的苍梧界来说,要打压其他有野心、准备起势的势力,湛台书院这种性质的存在可比什么江湖门派打打杀杀的手段来得有用处多了。
而京师那一夜中,当时那情况即便是荀退之也来不及赶往京师,他远远没有谢鹤衣那种祭剑的速度,纸鸢只能做到加码。
湛台书院当然做了许多错事,不过姬青屿在此刻既懒得代为考虑,也懒得过多追究。
既然那些事都已经尘埃落定,荀退之的表态也很明显了,没必要非得在此刻树敌,除非将来得知这个书院真与北境狐妖有所关联。
念至此,姬青屿又问:“本来赵晚之跑不了,但他手里还有妖族的逃遁法门,荀退之,你可知道他那术法从何而来?又是怎么与妖族扯上联系的?”
荀退之愣了愣,他摇了摇头,“老朽对此一无所知。”
姬青屿没有什么动容,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再是向着这位老儒表明立场:“你说的话本座暂且相信,同时本座要告诉你,赵晚之及其一脉本座会斩尽杀绝,谁若是敢拦,本座照杀,你听清楚没有?”
荀退之闻言竟也没什么迟疑、震惊或是别的什么表情变化,他只是很释然道:“其实老朽想说这应当由老朽亲自动手,但尊座有意,那便由尊座来动手,老朽在此先谢过尊座代我书院清理门户了。”
身为当世大儒,当有如此气量,姬青屿淡然颔首,然后她的手指点在桌上:“这么说来,荀先生是知晓赵晚之如今身处何方的咯这好歹也是你的弟子,书院中人或许下不去手,且将他的方位告知本座就是了。”
荀退之并没有藏着掖着,他已将一张字条置于桌上,风将这一小卷纸拂至姬青屿面前,那位老儒生再度开口道:“尊座且放心,我书院对于此等门徒亦是深恶痛绝,绝没有半点包庇之心,尊座尽管出手便是。”
“不过—他如今的踪迹探查发现是去往了北境,那边人迹罕至,探查回传的标记可能都会受限,这个地址也与先前隔了一小段时间,大概一天有馀,未必完全准确。”
“恩。”姬青屿攥起那书卷放在谢鹤衣手里,然后她便已经起身,“那本座就此告辞了,希望将来不会有让本座再度上门的时候,同时你书院也得搞清楚立场,老老实实让那些疆域的文人向陆凝棠俯首称臣。”
“此事自不用担心。”荀退之也拄着拐杖起身,“尊座慢走。”
谢鹤衣隔着面纱看看自己的左手右手,她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这会儿真感觉自己象是丫鬟来的了,一点儿没有身为衔霜君的威严。
说是跟着姬青屿跑来跑去立威,实际上连话都没怎么说,反倒是让她有了种虎假狐威的感觉,衔霜君只得是点点头,随后追上姬青屿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