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叠叠的光影在云州夜色里铺成如同昙花一现般的莲座,虽然算不上是遮天蔽日,但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也不小,简直如同绽开的火树银花。
从这便能够看得出玉桓宗在这云州境内埋下的手笔绝对非同小可。
谢鹤衣也算是清楚姬青屿的心思了,她还真不是没有什么准备,只不过先前在那玉虚山时她是没怎么上心,或许当时是与其山门的确谈妥了吧,本来也没打着兴师问罪的主意去的
而如今姬青屿所展现出来的手笔怕不是奔着要跟湛台书院玉石俱焚来的,她身为魔门宗主的气焰在此刻沸腾,即便是那朵盛放的莲花消失在夜色里了还是一样分毫未减。
谢鹤衣没忍住,快步赶上她的步履,“你已决定好了?”
姬青屿回过眸来点点头,“你先前不还在说要让本座好歹动用动用身为玉桓宗主的能耐么?
喏,这便展示了,本座也不是什么散修,不晓得这算不算如你所愿。”
衔霜君面对姬青屿如此行径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贫道是那意思吗,只不过是想让你好歹谨慎些,如今这还不是显得相当冲动,所以清儿真是你教坏的吧?
这些猜疑的话是没说出口,这位御姐道姑略带迟疑问:“姬青屿你这是早早便已在云州布下过天罗地网了?”
姬青屿笑了笑,她再度轻拍了两下身旁这位道姑的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且放心,本座行事自有分寸,这些手段展露出来也没藏着掖着,此为威慑,不是真要今夜对那澹台书院发动奇袭,否则本座此刻还跟你在这江边悠哉悠哉走个什么劲儿?”
谢鹤衣顺着她的话语微微侧目,正值夏夜的江风送来几分凉爽,两旁街景在如今看来是那么熟悉。
一切都没怎么变过,大宁幅员潦阔,京师所发生的事的确惊动天下,但这个偌大疆域依旧安静目祥和,就她们俩一路行来也没看见哪里有什么动静,这个群龙无首的残缺王朝还保有着绵延了多少年来的秩序。
假若野心没有扩散,或许这个苍梧界就这般延续下去都不无可能。
眼下的云州更是如此,沧江之上水波荡漾,飘着扁舟,船娘还在哼着悠悠的曲调,轻柔月色才落下不久,正当华灯初上。
烛火和那些摇曳身影伴随着戏曲声,与街上热热闹闹的景象相辅相成。
数月之前的种种景象都在谢鹤衣的眼前飘忽。
其实先前一直到陪陆清远行在这云州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初见,两人一连遇上那么多事,还真叫人怀念。
如今谢鹤衣再回想起来,竟是有一种回忆往昔修道时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不是彻底代入了舟舟的角色,虽然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对不起舟舟—
总之最终会变成这样,那或许也正是因为谢姨为了不暴露身份而设下许多自我限制所导致的吧日谢鹤衣现在是觉得不管是当年想看看陆清远究竟何许人也,还是答应了姬青屿那个请求的决择都没有错。
哪怕是扮舟舟也算情有可原,要不然以自己的修为道行,面对陆清远所经历的那些事,到哪不是平推?就算刻意想要压制,也不可能会深陷那种情况。
总之—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有所定数,也不晓得这是不是一位道姑的自我修养。
姬青屿忽然问道:“你在这同清儿走的时候,可是抱有什么想法了?有没有后悔过自己扮舟舟的举动?”
“你不都在留影玉上看过了吗?”谢姨支支吾吾。
“看归看。”师尊大人转过眸子挑了挑眉,“看了又不知道你是何打算,本座还能从你扮演舟舟之后的行为来分析出来?”
谢鹤衣犹尤豫豫道:“那会儿心中当然很忐忑,不过贫道对于饰演舟舟很有信心,不怕清儿他识破,就怕他干出来什么不妙的事来,若说后悔—”
“当时扮舟舟那会儿给清儿膝枕啊、抱两下啥的自然有些后悔,包括后来被拆穿也是,贫道那都觉得没脸见人了好么,你说这是放你身上,你面临那种场面后不后悔?”
“道心不坚。”姬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副很是坦然的样子,“那也就是说你现在不后悔咯,身为道姑却如此—”
“那是自然。”谢鹤衣对此是并没有否认,“你是在怀疑贫道的心性吗?徜若贫道有所不愿,又怎么可能真顺了他心意,还—”
师尊大人默默接过话茬:“还夜半去跑他房里逢迎,身为璇玑观主却在那道袍之下身着薄如蝉翼般清亮透光的纱——”
谢姨神色一滞,她连忙伸手去掩姬青屿的唇,死活不让她再说。
姬青屿没好气道:“咱们之间分明是传音交谈—”
“那也一样,谁让你非要多说些什么?”谢鹤衣这才松松手,她抿抿唇,“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贫道很留意那门栏处,也没见半点儿动静啊?”
“你管我?”师尊大人一拂袖,“本座就是看看顺便分析一下也知道了啊,所以这是被本座给猜中了?”
谢鹤衣哑口无言,未曾想自己还撞了枪口,关键是—姬青屿她知道太多,简直如同对着结论念一样,这谁能防得住?
谢姨垂下臻首没再说话了,狡辩也没什么意思,将来终究得知道,而且—姬青屿也不是不清楚。
姬姨已经顿下脚步,她也没再说些什么,因为眼前便是那座灯火通明的书院,远远站在这门口都能从那些朗朗读书声里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浩然正气。
说实话,这世间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想要惹上这种与文道相关的儒生,不是指他们肩负着多文人墨客的迂腐,而是与之交手起来很少有修行能讨得了什么好处。
寻常修士无非就那么几个划分,不论道修、体修、器修还是其他,每一条大道都有着其明显的优缺点。
就比如谢鹤衣,她主修剑,同时精信道法,这俩看似相辅相成,合在一起没有什么敌手,但也会因为某些特殊情况,类似法力不足而受到一定的限制,当然—凭谢谢鹤衣的水平,她单靠一手剑术就能够轻易追平。
而这帮学文的,讲究的是胸中一点浩然气,能够演化出相当多的变招,手持笔墨之时既能充当法爷又能短兵相接,人要是多了还能相互辅佐。
属于没有特别专注某一点,但也并没有多少短板的派别,中庸之道大抵如此,修为低微之时这帮读书人还能被称作文弱书生,修为一高,真是如同一堆臭石头。
不过姬青屿不在乎,她心意如此,也没管身后谢鹤衣跟没跟着,师尊大人便已直至湛台书院前,随手一弹便将那早已闭阖的大门推开,无边气浪从她之间波散开去,化作震得附近的巨鼓齐鸣。
谢鹤衣这才刚刚伸出手呢,她只能欲言又止,跟上了姬青屿的步伐,眼前书院之中的读书声已然暂停,很快便有人行至两人面前,那年轻儒生向着姬青屿二人很是毕恭毕敬得行礼:“两位尊座大驾光临,老师已在庭院里静候二位,老师他说身体不便,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姬青屿与谢鹤衣对视一眼,虽然隔着面纱不晓得那道姑是何神情,不过两人还是很默契得点了点头。
都不需要说些什么,这般点点头便能相互会意,那大概是时刻做好准备的意思,毕竟这将要面对的是一整个湛台书院。
荀退之已经算是这天下闻名的儒家代表人物了,其门下更有不少声名显赫之辈。而先前也没听闻荀退之道躯抱恙啊,又没和什么人打过一场。
姬青屿两人眼前的那位儒生已经放出随身携带几柄纸剑,它们在姬青屿等人踩上之际便已腾空而起,掠过那里三道外三道的院门。
湛台书院在江湖之中是并没有刻意展露过头角,大多事也从不掺和,自从凤池山之后其书院便保持着绝对的中立,据说是以求心无旁骛,养心治世,除非到人族身死存亡之际才会如何如何—
结果先前还是参与了针对姬青屿的围剿,也不知道朝廷究竟是怎么请出的荀退之。
也就是最近这书院才有几分风声,否则这个书院都不被算作江湖宗门,但如今的会谈他们也并没有参与。
不过这个书院看着还是不小的,坐拥云州西北半壁江山,就连沧江分流乃至几峰山峦都在其中,颇有规模,只不过有己方地界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已经黑灯瞎火一片了。
此外到处都能听闻读书声,秉烛夜游者不在少数,书院之中凝结出来的浩然正气相当浓郁,此地都能算是一座福地了,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大概便是如此。
这等浩然正气要是加以利用形成壁垒,那绝对是固若金汤,即便是丝毫不处理那都一样能够将并没有文学之上展露出极高的天赋和造诣的那些人隔绝在外。
脚下纸剑很快便将几人送至一处依山傍水的庭院之中,那儒生在奉完茶之后便已然先行告退。
坐在桌前等侯着两人的便是那白发苍苍的老儒,荀退之起身都有些勉强,但他还是向着姬青屿两人做了个“请”的动作,“老朽抱恙,有失远迎,还望两位尊座恕罪。”
姬青屿随便抬了抬眼就看得出荀退之的确没有说假话,他身上有伤,但说重也不算有多重,只是看着要包扎的地方不少而已,这对大乘来说只能算是皮外伤。
师尊大人与衔霜君还是落座了下来,姬青屿率先道:“荀退之,你也不用装病,你应该心里清楚咱们俩是为何而来的。没必要兜来兜去绕弯子,长话短说,本座想问你,你湛台书院和原先那朝廷,或者说—与京师那天地溶炉之间究竟是存在着什么联系?”
姬青屿开门见山,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接着又补了一句:“你能够知晓本座与衔霜君亲临此地,想来也清楚我宗如今有何布局,你若是想要随口搪塞一通,那本座会做些什么,你心里有数。如今已非当年。”
“当年非老朽所愿,对你姬家地宫和整个凤池山设下禁令乃至不少读书人都参与那一案其实也是被朝堂之言蛊惑了—”这位老儒微微叹了口气,又道:“但那些创伤和血污没法抹平,老朽不求尊座如今能够谅解,只是希望能够赔罪。”
姬青屿对此并无动容:“当年之事都已经过去多久了,如今多说无益,你少扯这些有的没的,不过你都知道地宫的事,那本座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湛台书院其实是知晓内情的?所以如今这些截然相反的行为是何居心?”
“不要告诉本座这是演给什么人看的举措,一堆相信人定胜天的读书人跑去找神棍算卦吗?”
衔霜君觉得自己都跟着姬青屿来这地方了,那也不能驳了她面子,她在此刻冷冷道:“想不到在天下享誉盛名的湛台书院竟然也会搞这种左右逢源的手段,本以为尔等将天下苍生视作本心,未曾想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
荀退之咳嗽一声,“关乎天地溶炉之事,我湛台书院对此知晓并不多,老朽也是如今才彻底清楚。至于衔霜君所想的左右逢源—”
“此非本意,众所周知,老朽无心管辖书院已久,朝廷之手也就在暗中拉拢了不少人,至于赵晚之所做的事,更是无人知晓。”
姬青屿面色无变,“那夜赵晚之可是带着不少你书院之中的墨宝现身了,若非如此,他也没法拦得住顾柒颜。而那些墨宝难道就放在什么唾手可得之处不成?”
“其实——”荀退之拉长了声音,他最终叹息了一声:“早在数月之前,朝廷便与老朽有过联系,勒令我书院去往京师出力,当时说的是配合朝野借机猎杀江湖大能炼丹,老朽自然不愿,便自伤几处之后假借受伤回绝,谁知道待老朽受伤后某一日,赵晚之便携令带着几件至宝和不少弟子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