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命骨牢第三层时,山体像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口气不大,却沿着每一条骨纹往上冒。走廊里的灵石亮了一层又一层,刚才被命市阴影压暗的那点光一点点抬了回来。
周岚第一个冲出第三层石门,背靠着墙大口喘气。
“这地方。”他按着胸口,“以后谁再让我来,我就跟谁拼命。”
庄厉收回掌心的煞气,将石门一寸寸推回原位。石门闭合的最后一刻,石缝中有一道极微弱的白影被困在里面,很快消失不见。
祁摧抬头看向门上的“禁”字,指尖在那一笔横上轻轻停了一瞬。
“第三层以后不对外开。”他淡淡道,“除了上面的人,谁也进不来。”
“说得好听。”周岚忍不住插话,“我们算上面还是下面?”
祁摧扫了他一眼:“你算被写在旁边注解里的字。”
“什么意思?”周岚一愣。
“可以涂掉。”祁摧道。
周岚被噎了一下,正想回嘴,林宣开口:“出去再吵。”
他声音不重,却把周岚后面的话压了回去。
灰链在命骨里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那一点被烙过的冷意死死嵌在骨缝某处。那里像被人用刀尖在帐本旁边点了一点墨,暂时不会扩散,却怎么也擦不掉。
上行的石梯很长,每上一层,第三层那股阴冷的气味就淡一分。
到第二层时,牢室里那些实验体发出的呻吟声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有人仍在经受命骨重接后的痛苦,有人已经习惯,麻木地贴在墙上,一动不动。
“他们也算欠帐的?”路过时,周岚忍不住问林宣。
“他们是被写错行的。”林宣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他们还在痛。”林宣淡淡,“欠真正该欠的帐,是会疼的。”
周岚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一层一层往上爬,直到终于看到上方那一点自然光透下来,陆刑的脚步才慢慢放缓。
走出命骨牢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内山上的天色比外面来得晚一些,峰上的日光被山壁挡住,只剩半点残晖挂在天岚宗主峰后面。问命楼白灯刚刚亮起,灯火被夜色压得很低,象一只刚睁开的眼。
风从山腰吹过,带着冷石和松针的气息,竟让人觉得比地下好闻很多。
“回楼。”祁摧对身后的弟子吩咐,“把今天的所有震动记录整理出来,送到上面去。”
那几个守阵弟子忙不迭应是,神色依旧带着未消的惊惧。
陆刑目光转向林宣:“你跟我和祁摧去一次问命楼。”
周岚立刻道:“我呢?”
“你回院。”陆刑道,“今晚不要乱走。”
“我什么时候乱走过?”周岚抗议,“只要没被你们拖着,我一般都往床上躺。”
祁摧淡淡道:“那就多躺几天。”
周岚张了张嘴,看林宣。
林宣道:“先回去。我晚点回。”
周岚沉默了一瞬,咽下所有想说的话,只闷声应了一句:“那你小心。”
“尽量别多欠帐。”
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落在现在的气氛里反而无比贴切。
他转身下山而去,背影看上去有点局促,却在走过白灯照不到的地方时,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命骨牢方向。
那一眼里,有后怕,也有一种不自量力的倔。
林宣跟着陆刑、祁摧一起往问命楼走。
楼外白灯光芒不变,楼内却明显比来时更静。
灰袍执命官已经在长桌后等着,身前命册翻开了一半。年轻问命者站在一旁,袖子挽起一截,手腕上还有被骨纹震出的浅红印子。
“回来得比预想快一点。”灰袍看了看他们,“说明命骨牢没塌。”
“差一点。”祁摧道。
“这一次只是街角探手。”年轻问命者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种紧绷感中,“下一次,它会走得更深。”
“不会那么快。”灰袍道。
“你凭什么觉得不会快?”陆刑冷着脸,“它已经顺着链子摸到这里了。”
灰袍抬手,指了指命册上的一行字:“因为现在,这条链已经记在册子上。”
那一行里,“林宣”两个字后面多了一串小注。
“命骨牢第三层共鸣。”
“阴骨街第一次投影。”
“命市主动取第二笔。”
最后一行写着:
“情绪削减,具体类型未明。”
年轻问命者对这行字显然颇为满意:“至少这一笔,我们和命市看到了同一页。”
陆刑冷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关进去?”
几乎没有任何铺垫,他直接把话丢出来。
林宣没有说话,只静静看向灰袍。
灰袍指尖在命册封皮上轻轻摩挲了一瞬:“关?”
“你觉得他现在最适合待的地方,是命骨牢第三层?”
“那里阵纹已经有一道裂缝记着他。”陆刑道,“他站得越近,命市就越好摸路。”
“他不在。”灰袍说,“命市也会顺着那道裂缝往上爬。”
他抬眼看向陆刑:“区别只在于,有没有人站在缝隙这边。”
陆刑目光一沉:“你打算把他当堵缝的?”
“锚。”灰袍纠正,“不是堵。”
“你们问命司的人,总喜欢换个字。”陆刑道,“换完就觉得自己干的是别的事。”
年轻问命者笑了一声:“你们执刑堂用刀的时候,会说是在劝人吗?”
陆刑不再和他多嘴,转头看向林宣:“你自己怎么想?”
林宣道:“他们要我死,还是活?”
陆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你觉得呢?”
“问命楼要我活。”林宣说,“命骨牢要我站在那面墙前。”
“命市要我欠帐。”
他顿了顿,“你要我死,对你最省事。”
陆刑沉默片刻:“你很清楚。”
“那你呢?”灰袍忽然问,“你自己,要死,还是要活?”
这个问题他声音不高,却压得很实。
林宣想也没想:“活。”
“理由?”灰袍问。
“死了,帐翻不动。”林宣道。
这一瞬,问命楼的灯光似乎都暗了一分。
年轻问命者看着他:“你现在欠两边的。”
“命市有你的页。”他轻声说,“问命楼有你的册。”
“你活着,就是一本共用帐本。”
“你死了。”灰袍道,“两边都会乱帐。”
陆刑冷冷道:“所以你们更舍不得他死。”
“舍不得?”灰袍摇摇头,“我们只是讨厌错误。”
“你也可以理解成一种洁癖。”
陆刑盯着他:“你准备把这个共用帐本放在哪里。”
灰袍看向林宣,目光平静:“原地。”
“在宗门里。”
陆刑皱眉:“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命市还会来。”灰袍说,“我们会在它来之前,把能算的都算清楚。”
“你想用他钓命市。”陆刑道。
灰袍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本来就已经被命市钩住了。”
“我们只是在旁边看。”
陆刑冷冷看了林宣一眼:“那你呢?”
“你打算让他们看你多久?”
林宣把视线从命册上收回来:“你们看多久,我活多久。”
“你活不活得过。”陆刑道,“不全在你。”
“会在帐上。”林宣说。
祁摧忽然笑了一下:“你这人有个好处。”
“死也记在自己那行。”
灰袍合上命册:“问命楼今天的事到此为止。”
他转向林宣:“接下来两三天,你不要离开内山。”
“命骨牢那边需要重新稳阵。”
“外门和凡俗城,也要有人去查。”
“查什么?”周岚不在,年轻问命者替他问了,“查有没有别的链子?”
“查有没有他们提前动过的手。”灰袍说,“命市很少只幽一条街。”
“它们喜欢把一座山的每条路都探一遍。”
陆刑听到这里,面色稍冷:“我会去执刑堂那里报备。”
“从今天起,命骨牢上方封山。”
“没有执刑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说完,转身离开。
门被他带出一阵风,白灯轻轻一晃,却没有灭。
楼内只剩问命楼的人和林宣。
“你先回院。”灰袍对林宣道,“有人暗中看着,不会让命市随便伸手。”
“暗中看?”林宣看着他,“你们算哪一边?”
“我们现在只算自己这一边。”灰袍道。
年轻问命者一边整理命册,一边漫不经心道:“当然,如果哪一天命市那里愿意打开一页给我们看,我们也不会拒绝。”
“你们这叫自称中立。”林宣说。
“中立本来就是一种站队。”年轻问命者笑,“站在中间,看两边。”
“能看多久?”林宣问。
“看你活多久。”年轻问命者道。
“你死得越晚,我们看得越多。”
“你死得太早。”灰袍补了一句,“就只会是一行字。”
“死因未明。”
“命市干预。”
林宣沉默了一息:“那我死之前,会把这一行自己写清楚。”
他转身往外走。
走出问命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白灯在头顶亮着,光芒不刺眼,却压得整座楼都象一块冷石。
台阶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内门弟子服饰,衣襟收得极整洁,腰间系着天岚榜弟子的金纹佩饰。月光落在他侧脸上,把那张原本带笑的脸照出几分锋锐。
顾执。
他象早就知道这边什么时候有人出来,站在那,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玩味似的转着一枚小小的玉棋子。
“出来了。”他笑着开口,“看来命骨牢没有直接把你吞进去。”
“你怎么在这。”林宣问。
顾执抬眼看他:“问命楼改了册,天岚榜也该翻翻人。”
“只是顺便路过。”
“看看新写上的那一行,到底值不值挂在榜单下面。”
“你们天骄也看帐?”林宣道。
“我们看得比问命楼更现实一点。”顾执笑意不减,“问命楼记的是命市和宗门的帐。”
“天岚榜记的是,将来谁可能翻桌子。”
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玉棋子:“有人在命骨牢里开了街角。”
“你站在那条街旁边。”
“这一步,够大。”
林宣道:“是他们把我拉进去的。”
“你可以不站那么稳。”顾执说,“很多人会在那种时候跪下来。”
他目光打量了一下林宣,象是在看一件已经入局的棋子,又象在看另一盘棋上的手。
“你敢站着。”他淡淡道,“说明你已经默认了自己的位置。”
“什么位置。”
“不是棋子。”顾执说,“是裂缝。”
“棋盘在你这儿裂了一道。”
“命骨牢那边裂了一道。”
“命市顺着裂缝探了探路。”
他顿了顿:“下一次,下来的就不一定只是街角。”
“你很期待?”林宣问他。
顾执笑了笑:“期待吗。”
“我期待的是,有人能在这盘棋里活得久一点。”
“这样我看得长一点。”
“你们看戏的。”林宣说,“总希望主角活久一点。”
“死得太早,戏不好看。”顾执很诚实,“不过活太久,也会腻。”
他把棋子抛起来,又接住:“所以对我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你活得足够久,又死在一个我觉得合适的位置。”
这句话说得太坦然,听起来比威胁更象实话。
“你这人。”林宣看着他,“不会怕说错话?”
“我说的话。”顾执笑,“本身就是棋。”
“错一两句无所谓。”
他忽然收起笑意,神色变得认真了一点:“宗门里,不会所有人都愿意你活太久。”
“命市那里,也未必。”
“问命楼现在想看,你活着。”
“执刑堂那口刀,随时可以往你脖子上试试锋利。”
“天骄里有人怕你抢戏,有人想拿你当台阶,有人想把你当筹码。”
他说着,轻轻往前走了一步,与林宣只隔一阶台阶的距离。
“在所有这些人里。”顾执道,“你谁都不能信。”
“包括你?”林宣问。
“包括我。”顾执笑得很愉快,“我这种人,最该防。”
“那你来干什么?”林宣问。
“告诉你一件事。”顾执道,“你以为命市今天只是伸了个手?”
“命骨牢那边,是第一次。”
他抬手指了指问命楼:“楼上是第二次。”
林宣沉默:“第三次呢。”
“第三次。”顾执低声道,“会在你身上。”
“你这条命,一旦站稳了锚的位置,它下次不会只拿你的一块。”
“它会试试。”
“你到底能被切几刀。”
林宣道:“你提醒我,是想让我怕?”
“怕没用。”顾执说,“我只是让你知道,将来有一天你死在命市手里。”
“我会在旁边看。”
他盯着林宣的眼睛:“也可能,有一天命市被你翻了。”
“那一天,我也会在旁边看。”
“你看什么?”林宣问。
“看这座宗门。”顾执轻轻道,“是被你拖下棋盘,还是把你按回去。”
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站回台阶下,笑容又恢复了那种看戏的闲淡。
“回去吧。”
“问命楼看过你。”
“命骨牢记过你。”
“命市摸过你。”
“天岚榜也记住你了。”
“下一次再见。”他道,“你应该站得更高一点。”
“至少,不要还在楼脚下。”
他说完,转身离开。
灯火下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最后融进内山的夜色里。
林宣站在灯下,灰链在命骨里沉沉盘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白灯。
灯火极静。
好象什么都没发生,又好象所有帐都从这里翻了一遍。
他转身下台阶,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夜风吹过内门的石路,带走了一身的寒意,却吹不散命骨里那一点被刻下的凉。
路口的阴影里,有谁正悄无声息地盯着他。
那视线既不属于问命楼,也不属于执刑堂,更不象命市。
林宣停下脚步,朝那片阴影看了一眼。
“爱记就记。”他淡淡开口。
“记错了,到时候别怪我翻得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