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墙后的声音还在回荡,像被磨碎的字,被一遍遍咬烂了又吐出来。
“又是……你。”
“你以为……你逃掉了……”
“你只是……换了条路……”
最后一声嘶吼被符纹压断,薄片后那团影子被硬生生按回深处。
就在这一瞬间,林宣胸骨里的灰链猛地一紧。
不是刚才那种轻微的绷,而是有人隔着整座山,在链子的另一端狠狠一拽。
命骨里传来一种极短促的空白感。
好象有谁迅速翻过一页书,把其中一段整段撕走,只留下碎屑撒在页缝。
“它来了。”林宣低声说。
话音刚落,骨墙中央那一道细微裂痕忽然象被看不见的手从里面推了一把。
裂痕扩散,先是一指宽,转瞬变成掌宽。
不是石裂,而是整面骨墙的影子被向两边轻轻拨开,露出后面一层更深的暗。
那一层暗里,有光。
极暗的光。
一盏骨灯的灯影,从骨墙后显现出来。灯罩象是薄骨磨成,灯芯里燃着一点极细的火,火光不刺眼,只在自己周围拉出一小圈范围。
在那一小圈里,可以看到石板。
不是命骨牢的石,而是另一种石板。石纹细致,边角磨得圆滑,像被无数脚步踏出那层圆。
那是一条街的一角。
街面很短,只能看见一个转角和两侧两三个摊位的影子。摊位后坐着模糊的人影,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他们的手。
几双带着淡白骨光的手,搭在摊面上。
“阴骨街。”祁摧眼皮一抬,声音压得极低,“它真敢沿链子爬过来。”
陆刑没有说话,只握了握刀柄。
整个第三层的骨纹在这一刻同时震动了一下。
不响,却让人牙根发酸。
那些本被剥离出来的命骨局部空间开始躁动,薄片后影子纷纷朝阴骨街方向贴近。
有的影子疯狂撞击,有的则仿佛被什么吸引,自发伸出虚无的手,想要抓住那条街影。
“退后。”陆刑沉声道。
他这句不是对祁摧说的,而是对林宣。
林宣却没有退,灰链正被那条街影死死勾着。
这时候退一步,只会让链子被扯得更紧。
他盯着那条街影,命骨里的冷意压得极死。
街影的尽头,有人坐在那里。
看不清整个人,只能看见一双极白的手。
那双手搭在看不见材质的桌沿上,指骨分明,指尖很长,指腹轻轻敲着桌面。
这一点敲击声,隔着阴影和骨片,仍旧清淅地传到第三层。
“味道不错。”
声音不高,不沙哑,也不故作阴冷。
只是温和,闲,像夜市里随手招呼客人的摊主。
但是在命骨牢里听起来,却比任何嘶吼都让人不安。
周岚干笑一声:“谁在那边开口?”
“摊主。”祁摧道。
“命市那边管帐的人。”
那声音象是对着他,又象是对着所有人。
“下山的路不好走。”那声音轻轻道,“你们把这么多命堆在一处骨缝里,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省得一户一户去敲门。”
陆刑冷冷道:“命骨牢不欢迎你们。”
“你们欢迎不欢迎,不重要。”摊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重要的是,这里已经挂上了一条链。”
灰链在林宣命骨上微微一颤。
“它认的是你。”祁摧低声,“不是我们。”
“认帐。”林宣说。
摊主笑了一下:“还是这个人会说话。”
“命市认帐,不认人。”
“不过,有些帐写久了,也就记住了写在上面的名字。”
街影边缘那几家摊位后,伸出了更细的影子。
那些影子不急不躁,一点点沿着骨墙裂缝往外探。
不是猛冲,而是像测试水温一样,把指尖伸出来,触碰这边的空气。
触碰到阵纹的那一瞬,第三层所有符文齐齐亮了一层寒光。
锁链发出细密的嗡鸣。
“拦得住吗?”周岚压低声音。
“拦得住一次。”祁摧说。
“拦不住第二次。”
陆刑低声道:“先挡住这一回。”
他五指扣在刀柄上,刀未出鞘,锋意已经往那条裂缝压去。
刀意象一条冷线,从上而下垂落,精准落在裂缝边缘。
阴骨街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摊主的声音微微一偏:“执刑堂那口刀,味道也不差。”
“可你们的刀,杀的是人。我们要的,是命。”
他轻轻一弹桌面。
街角那盏骨灯的火苗跳了一下。
灯光一闪,整条街影突然象被往前推了一寸,硬生生挤进裂缝更深处。
陆刑的刀意斩下去,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轻轻一拨,偏到一侧。
并没有被挡住,只是被修正了方向。
刀意擦过裂缝边缘,斩在骨墙旁的一面薄片上。
那薄片后,一具残命体发出一声尖叫,命骨当即裂成碎屑。
锁链断了两条,符纹快速缝补,硬生生把那具残命体的最后一丝命火压成灰。
“你先杀的是你们自己的。”摊主的声音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戏谑,“我们还没动手。”
陆刑面色不变:“多死一具残命,总比让你们挑货强。”
祁摧冷冷道:“那具残命体,原本还可以再看七年。”
陆刑淡淡道:“七年之后,照样碎。”
“早碎晚碎,有什么区别?”
祁摧不再争辩,只看向街影中央。
“你这次想拿什么?”
“我来收帐。”摊主答得很快。
“顺便看看,这里有没有值钱的货。”
阴骨街那端,几只影子同时抬了抬手。
第三层几面骨墙上的残命体像被点名,纷纷发出或怒或哀的嚎叫。
那些声音被符纹压着,传不出太远,但在这层围成一圈的空间里交织在一起,却象一群被放上架的兽在最后挣扎。
周岚心里发紧:“你们如果看不过眼,现在就大阵全开,把这条街砍回去不就完了?”
“全开?”祁摧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命骨牢外面的山,还想要吗?”
“我们这点阵纹,全开也只能拖着大家一起埋。”
街影那边,摊主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总是这么可爱。”那声音温和,“怕得要死,又舍不得丢手上的东西。”
“想看,又不敢看太久。”
他顿了顿,声音落得很轻:“放心,这次我们不看太久。”
林宣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条街影上。
灰链越绷越紧,冷意沿着骨缝一点点向上爬,仿佛有人顺着链子的另一端往这边走。
那种走不是脚步,而象有一种视线,从街角的阴影里,顺着裂缝,顺着命骨,直直落在他身上。
“你这条命。”摊主忽然开口,“先前我在谷底见过一眼。”
“那时你还不值钱。”
周岚心头一跳:“乱石谷?”
摊主仿佛在回忆:“你死过一次。”
“走在火门前,又退出来。”
“那一次,你很有趣。”
祁摧眼神一凛:“你说的,是上一条时间线?”
“你们叫它上一条。”摊主淡淡,“对我们来说,只是一次失败的下注。”
他语气仍旧那样平静:“这一次,我们不会那么早收手。”
“你以为你还能碰到那种机会?”林宣第一次正面开口。
他的声音压得极稳,听不出惊惧,只有骨缝里的冷。
“你们每一次‘下注’,都以为自己算得很明白。”
“结果是你们把棋盘推翻,还是棋盘把你们掀翻?”
摊主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打量他。
很快,他笑了。
“棋盘不会翻。”
“翻的,只是棋子。”
“你想当棋手?”他问,“还是想当棋盘?”
林宣道:“我只想当翻帐的人。”
“你们记错的帐,总要有人改。”
周岚听得汗毛倒竖:“你在命市面前说这种话?”
摊主却并没有立刻发怒,反而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好。”
“那我再多写你几笔。”
他说话的时候,街影那端有一只手伸出,指尖轻轻一勾。
第三层某一面骨墙后,一具残命体突然静止。
它原本在符纹后不断撞击,下一瞬却象被人按下了什么开关,整个影子往中央缩了一缩。
所有锁链在同一刻绷直,又同时松下来。
符纹在它周身统统暗了下去。
残命的影子从骨墙后淡出,下一刻,出现在阴骨街一角某个摊位前。
它在那里只站了一息,就被摊位后的那只手按住头颅。
啪的一声不大不小的骨响。
惨白的光从它身体里喷出一片,随即被摊位上的某个无形器皿收走。
“这一具。”摊主淡淡道,“算是违约金。”
“谁的违约?”祁摧冷声问。
“你们的。”摊主说,“你们承诺封住这条路。”
“却让一条命链从里面伸出来。”
“我们的路,从来不白走。”
祁摧脸色微沉,指尖用力按在石栏上,骨纹里隐隐有血色渗出。
“那你这次走到哪里?”他压着声音问,“只拿这一具,就算完?”
“今天,只是打个招呼。”摊主道,“你们看到了街角。”
“我们看到了你们的锚。”
“帐本翻到这里,先写一笔。”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压低了一线:“下一次,我们不会只拿残命。”
他的视线显然是落在林宣身上的。
“你这条命。”
“适合做主筹。”
灰链在命骨里刺痛了一瞬,仿佛被什么东西烙了一记极淡的印。
那印记不大,只占骨上很小一点,但冷意极深,让人本能觉得那一块骨将来会被重新翻出来。
“够了。”陆刑突然开口。
他再次抽刀。
这一次,他的刀没有朝裂缝斩去,而是斩向自己脚下。
刀意如瀑,硬生生切断了第三层地面一圈骨纹。
整片阵纹晃了一下,刚刚勾连上的某些线被生生咬断。
阴骨街的影子猛地一缩。
那条街角被硬生生拉了回去半寸。
裂缝边缘的骨纹疯狂闪铄,锁链同时收紧,骨墙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愈合。
“执刑堂这一刀,很烈。”摊主的声音终于露出一点不耐,“你们真舍得砍自己的骨。”
“都要碎的东西,早碎晚碎而已。”陆刑道,“但现在砍一刀,能让你走慢一点。”
“你以为,走慢就能错过路?”摊主淡淡道,“路已经记上去了。”
阴骨街影子继续往后退。
骨灯的光一点点远去,摊位的影子模糊,最后只剩下那双搭在摊位上的手的轮廓。
“活着。”声音从越来越远的地方传来,“欠帐的人。”
“我们有的是时间。”
“看看,你最后是翻帐,还是被写在最后一行。”
街影彻底退回骨墙深处,裂缝合拢。
第三层的暗重新恢复原本的死寂。
只是死寂里,似乎多出了一层东西。
那是一种知道“窗外有人”的感觉。
再也回不到之前那种单纯封闭的静。
祁摧收回掌心,掌纹里渗出的血一点点被阵纹吸干,骨纹恢复平滑。
陆刑把刀收入鞘。
“下一次。”他淡淡道,“它敢再把街角伸进来,就不是切阵纹了。”
“你准备把整块命骨牢剁下来?”祁摧问。
“必要的时候。”陆刑说,“可以。”
周岚喘了好一会,才觉得心跳慢下来一点。
“你们说话的方式,真让人不想活长。”他苦笑,“动不动就是整块剁下来。”
祁摧看着他:“你可以选择不站这里。”
“太迟了。”周岚道,“我已经记在你们那行旁边了。”
他看了一眼林宣:“我这个附赠的,哪怕值不起一盏灯,也算贴在帐本边上的污点。”
“污点会被擦掉。”祁摧冷冷道,“我们喜欢干净。”
“那你们要花很大功夫。”周岚叹气,“我这人,从来不干净。”
林宣一直没说话。
灰链还缠在命骨上,冷意一点点往回收,象一条刚从外面带了雪回来的蛇,重新蜷缩在骨缝深处。
“感觉如何?”祁摧问他。
“少了一块。”林宣说。
“哪一块?”
“以后看见人的时候,会更难起波澜。”他语气平静,“算不错的价。”
周岚瞪大眼:“你还能笑得出来?”
“笑不出来。”林宣道,“只是觉得合算。”
“命市要拿的东西,不会问我同不同意。”
“那就让它先拿我本来就不打算留的。”
祁摧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一下。
“问命楼那边说,你是一行很难得的字。”
“我觉得,他们说少了。”
“你是一页。”
陆刑转身,朝信道外走。
“走。”他说,“命骨牢暂时稳住了。”
“你们这些活着的命,不适合在这里待太久。”
走到石门前时,林宣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恢复平整的骨墙。
那面墙看上去与来时无异。
只有他命骨上的灰链告诉他,那条街真的来过。
“总有一天。”他在心里说,“我会从那条街走进去。”
“不是去签帐。”
“是去翻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