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灯影。
林宣伸手推门,门轴轻轻一响。
院子被整理过一遍,地面扫得很净,角落里多了几块不起眼的小石头。那石头表面黯淡,可在他目光扫过时,却能隐约看出一层细微的纹路。
是阵眼。
屋檐下也挂了几枚不起眼的铜铃,看似普通风铃,实则上面刻着极淡的封纹。只要有灵力波动经过,铃声就会按某种比例发出不同的响。
“问命楼的手。”林宣看了一圈,心里有数。
他们说是暗中看,果然是把眼睛直接钉在他头顶上。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周岚推门出来。
他眼下有青黑,显然这会还没睡。
“你可算回来了。”他看清门口的人,松了一口气,“我刚才都在想,要不要现在就写一封信放祖坟里,提前跟你告个别。”
林宣道:“你有祖坟?”
“有。”周岚道,“乱石谷出去那边山腰上。”
他顿了顿,又改口:“反正是给我自己挖的洞,你要用也行。”
这句本来是想缓一缓气氛的玩笑,出口之后,他自己先愣了一瞬。
“我这是不是不太吉利。”
“挺合适。”林宣走进屋,“以后可能用得上。”
周岚嘴角抽了一下:“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暖一点。”
林宣停下,认真想了想。
“命市拿走了一块。”他道。
“哪一块?”周岚心里一紧。
“刚才。”林宣看着他,“第二次。”
“第一次是记忆,你知道。”他声音很平静,“第二次,它拿走的是对某些人的温度。”
周岚怔住:“你这是……以后不打算对人好了吗?”
“对人好?”林宣摇头,“那东西本来就不多。”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以后会更少。”
周岚盯着他:“那我呢?”
林宣看着他,没有立刻开口。
屋里很静,只有灯芯偶尔爆出一点细小的响。
沉默拖了几息。
“你在问命楼门口等我。”林宣终于开口,“你在命骨牢上方等我。”
“这种帐,命市拿不走。”
周岚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你这算是说好话的方式?”
“差不多。”林宣说,“你想听更暖的,也可以。”
“比如?”
“你死了,我记。”他淡淡道,“不会让你被写错行。”
周岚想骂,又骂不出来,只能长叹一声:“算了,你这人以后就别记得对谁好,记得对谁下手就行。”
他抬手揉了揉脸,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起按下去:“命骨牢下面,到底出了什么?那条街……”
“阴骨街的一角伸进来。”林宣说,“命市看了一眼。”
“就看了一眼?”周岚瞪大眼,“动静搞这么大?”
“街角进来一寸。”林宣道,“命骨牢就要塌一层。”
他顿了顿,“这已经不算小。”
周岚咽了咽口水,忽然道:“你当时怕吗?”
“怕。”林宣说得很快。
周岚愣了:“你还会承认怕?”
“怕死。”林宣看着油灯,“怕死得不值钱。”
他想起阴骨街那头的那句“主筹”,灰链在命骨里轻轻一动。
“活得久,要讲究怎么活。”他慢慢开口,“活不久,只讲究怎么死。”
“你又来这句话。”周岚道,“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太累?”
“活得轻松的人,帐都在别人那本上。”林宣说。
“我本来就不想轻。”
周岚沉默了一会,突然小声道:“刚才你说,对某些人的温度少了。”
“那对命市呢?”
“命市不是人。”林宣道,“这个不用担心。”
周岚噎了一下:“我本来还指望你将来在那边能多讨两句价。”
“价会讨。”林宣说,“跟有没有温度没关系。”
他走到屋角,抬手在墙上一点。
墙里的某个阵眼轻轻一亮,又暗下去。
“他们在院子里埋了几道。”他道。
“你看得出来?”周岚追问,“那你怎么不拔了?”
“拔了,他们会换更深的。”林宣说,“现在这样刚好。”
“怎么刚好?”
“知道他们在看。”林宣道,“也让他们知道,我知道。”
“看得久了,会累。”
周岚想了想,觉得好象确实有道理,又觉得哪儿不对:“你这是把问命楼当命市用?”
“问命楼记帐。”林宣道,“命市收帐。”
“现在多一个地方,看帐。”
周岚挠挠头:“以后你跟别人吵架,是不是先问一句‘你现在站在哪本帐上’?”
“吵架不值钱。”林宣说,“我不吵。”
“你这话对那些想找你麻烦的人,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周岚道。
他忽然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外面有人盯着你,你清楚吧?”
“看到了。”林宣说。
“几拨?”
“两拨。”林宣停顿了一下,“一拨问命楼,一拨第三长老。”
“还有一拨。”周岚纠正。
“谁?”林宣问。
“天岚榜。”周岚伸手在半空比划了一下,“你今天出门的时候,顾执站在白灯下面。”
“他要是没看你,我现在就把脑袋砍下来当灯油。”
“你脑袋不值钱。”林宣道,“顾执看的,不是我。”
“那他看什么?”
“看问命楼。”林宣说,“看命骨牢,看命市。”
“顺便,看我。”
周岚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脊背又凉了一阵:“这么多人看你,你还有心思睡觉?”
“睡不睡,帐都会记。”林宣道,“不睡更亏。”
这句彻底把话题切断。
周岚张了张嘴,最后只好认命:“那你睡,我守一会。”
“不用。”林宣道,“他们守得比你勤。”
他看向窗外夜色。
院墙外树影摇晃,几缕几不可察的灵光在枝叶间闪动,很快隐去。
“你只管想清楚一件事。”林宣收回视线,“以后站在哪一行。”
“你这意思,是给我选?”周岚怔住。
“你可以选。”林宣说,“选在天岚宗,选在问命楼,选在命市,也可以选在我这一行。”
“选在你这一行。”周岚咬牙,“是不是以后连死都要按你的记法死?”
“死总有谁帮你写。”林宣道,“我写,总比别人写强。”
周岚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一下:“算了,你这人最起码有一点好。”
“什么?”
“不欠白帐。”他道,“认谁,算谁。”
“那我就先把命押你这边。”
“你想清楚。”林宣说。
“想不清楚也得押。”周岚道,“不押你,押谁?问命楼?命市?”
他走到门边,推开门前最后看了林宣一眼:“你这人,骨上挂两条命。”
“我这条挂上去,正好凑个整。”
门合上,屋里只剩灯光。
林宣盘膝坐下,闭上眼。
灰链在命骨中缓缓游走,擦过那一点被命市烙上的冷意时,发出一声极低的震鸣。
那震鸣带起一丝细小的画面。
火。
门。
骨墙外的自己。
然后画面被撕断,只剩下空白。
空白之后,是现在的自己,站在同一条路的另一侧。
“上一条。”他在心里默念。
“这条。”
“下一条。”
他睁开眼。
屋里仍旧是那盏灯,仍旧是这一副躯壳。
他抬手,按在心口。
命骨在那里轻轻应了一下。
“活着。”他低声道,“才有资格重写。”
灯火晃了一晃,慢慢稳住。
外山。
问命楼第三层,一间密室里,灰袍执命官把命册推到桌案另一侧。
坐在对面的,是一位面色苍白的老者。
老者没有穿灰袍,而是素白长衣,袖口干净得没有一点墨痕,唯独指尖有些泛黑,像常年握着什么东西不肯松手。
他没有看执命官,只看命册。
“阴骨街第一次试探。”他的声音干涩,“命骨牢第三层共鸣。”
“链端落在宗门内部。”
他读着这一行,眼皮微微抬了一点:“你觉得,是谁先伸手?”
“命市。”执命官答。
“也有你们。”老者淡淡道,“没有你们当初的那一次记录,那条链不会挂在他骨上。”
执命官沉默片刻:“这一笔,算我们的。”
“知道记在谁身上就好。”老者翻过一页,“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活体。”
“观察。”执命官道,“不关,暂用。”
“外面那些人不会同意。”老者说,“执刑堂想砍掉这块隐患,第三长老那边想先收在手里,天骄里有人已经开始下注。”
“他们可以吵。”执命官说,“吵的时候,我们记。”
老者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们问命司。”他缓缓道,“有时候比命市更冷。”
“命市至少明说要收什么。”
“你们连自己要什么,都不说。”
“我们要的是答案。”执命官道。
“关于命市,关于命骨,关于……时间。”
最后两个字,他压得很低。
老者指尖轻轻敲着命册封皮。
“你在命影里,看到了第二层影子。”他说。
“不止。”执命官道,“阴骨街来的时候,第三种波动也动了。”
“象是从别的一头,顺着命链往这边看。”
老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静得连命册纸页的纹路都仿佛要浮出声音。
最终,他合上册子。
“把他列为第一号。”老者道,“活体样本。”
“上面?”执命官问。
“上面还没看。”老者说,“看到了,会有别的说法。”
“在那之前,他只在我们这一册上有名。”
执命官低头应是。
“还有。”老者顿了顿,“别再往命骨牢下面探路。”
“已经有一条街记在那了。”
“再往下,就是别人的地盘。”
执命官目光微动:“我们只是想看清路。”
“路不一定是给你们看的。”老者说,“有些路,是给走的人准备的。”
“你们看得越清楚,越容易被拖下去。”
“记,别走。”
话落,他起身离开。
密室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命册上散落的那一点墨光渐渐熄灭,只留下“林宣”两个字,比旁边任何一个名字都要深一层。
另一处。
阴骨街。
街角的摊位前,那名摊主正低头翻着某本看不清内容的书册。
书册看上去不象纸,象一层层极薄的骨页,骨页之间有光闪动。
“主筹。”他慢悠悠念出这两个字,“双影命骨。”
骨页上,一道极浅的线从某处往外延伸,尾端落在一个小小的光点上。
那光点周围,已经圈了两笔。
第一次,乱石谷。
第二次,命骨牢。
“第三次。”摊主笑了一下,“在宗门。”
他指尖轻轻一点,那条线微微向前延伸了一寸。
“往前走吧。”他低声道,“走得越远,价越高。”
“别死得太廉价。”
街道深处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缓慢动了一下。
那不是人,不是兽,也不是完整的意志。
更象是一片被时间碾碎的残渣,在某一刻顺着骨页的缝隙抬起了一点。
摊主抬头,看向那片阴影,躬敬地停了停手。
那东西没有说话,只维持了这么一个姿态,很快又散开。
像从没出现过。
摊主重新低头,翻开下一页。
骨页上,墨色一点点扩散,把那条尚未完全画出的线缓缓涂深。
“名字,有了。”他轻声道。
“命格,还浅。”
“等你自己把骨磨出来。”
“我们再谈价。”
夜色很深。
天岚宗内山的灯一盏盏亮起,象一页页被翻开的册子。远处命骨牢的方向一片幽暗,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在所有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有一条极细的线,从山体深处延伸出去,消失在看不见的某一端。
那条线的两边,此刻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林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