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命楼二层的门关上的时候,外面的风正好从山腰吹过。风声在楼檐下绕了一圈,又被那盏白灯死死压住,没能闯进去分毫。
林宣和周岚顺着侧梯往下走。楼板有些旧,踩上去微微发响,却不是真正的响,而更象是什么在楼体里很深的位置轻轻应了一声。
周岚低头看着脚下,不敢往旁边瞟。
“刚才那镜子……”他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我总觉得,好象不止有你一个。”
林宣道:“你看错了。”
“我宁愿是我看错了。”周岚自嘲地笑了一下,“可你那影子后面那一层,哪怕看不清,也不象是空的。
林宣没说话。
他不是没感觉到。镜子深处那一瞬浮出的第二层命影,让灰链几乎要从命骨里炸出来。那不是幻觉,是某一条已经被抹掉的命线,在镜中下意识伸手抓他。
楼下,一层的白灯仍安静悬着。
他们刚要从侧门出去,长桌后有人合上命册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停一下。”
是那名灰袍执命官。
周岚脚步一僵,小声嘀咕:“怎么又不让走了。”
灰袍人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回命册。他没有让他们再走近,只是淡淡道:“在门口等一息。”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象是完全不把他们当回事。
年轻问命者站在命册旁,指尖握着一支细骨笔,眼里还有刚才在命影之室里没退下去的兴奋。
“刚才那第二层命影。”他压低声音,对灰袍道,“确定不是命市投下来的影子?”
灰袍人缓慢翻了一页命册,纸张摩擦的声音在空旷楼中极为清淅。
“命市不喜欢照镜子。”他淡淡道,“那影子,更象是被时间扔出来的残灰。”
年轻问命者皱眉:“那就是上一条线?”
“可能。”灰袍人说,“也可能是下一条。”
他在“林宣”这个名字后的空白处,写下几个字。
“双影命骨。源头未定。待审。”
骨笔在纸上落下的刹那,旁边的木架上,一盏暗着的命灯忽然轻轻跳了一下。
灯芯没有人碰,却自己燃了起来。
年轻问命者愣住:“谁点灯了?”
命楼一层靠墙的位置,三层灯架整整齐齐立着。底层摆着普通弟子的命灯,中层是内门骨籍和天骄命灯,最上层只有寥寥几盏,灯罩颜色比其他灯更深,像罩了一层灰。
刚才跳起来的,正是最上层的一盏。
那灯罩里突然亮了一点火,火光极弱,却稳稳地立着,象一只死不眼闭的瞳。
灰袍执命官眉头一点点皱起。
“谁动了第三层的灯?”他问。
年轻问命者摇头:“没有。刚才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
“命册翻到谁那里的时候,灯跳的?”灰袍问。
年轻问命者视线在那一排记号中扫了一眼,很快停下:“他。”
那一行名字后,刚写上的“待审”二字还未全干,墨色尚带一点光泽。
林宣。
灰袍人没有再说话,走下长桌,来到灯架前。白灯的光从高处斜斜照下来,把他背影拉长,和那一排灯影混在一起。
“命灯自燃。”年轻问命者嘴角勾着,露出一种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的表情,“按照规条,要重新审命。”
灰袍人伸手,扶住那盏灯的灯架,指尖只是轻轻一碰。灯火丝毫不受影响,稳稳燃着。
“不是再审。”他低声道,“是有人在外面给这盏灯补了一笔。”
年轻问命者愣住:“命市?”
“命市不会给别人补灯。”灰袍人道,“它只会记自己要收的帐。”
灯火在他话音落下时突然一颤,象是被什么看不见的风吹了一下。
年轻问命者盯着那点火光看了片刻:“那就是命市在告诉我们,它已经开始收第一笔。”
灰袍人没接他的话,而是转头看向门口那两个身影。
“叫他回来。”
年轻问命者应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
门檐上的白灯安静垂着。林宣刚走到门边,年轻问命者就到了他面前。
“执命官让你再进来一趟。”
周岚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抓着门沿稳住身形:“不是吧,刚从命影那个地方出来,又来?”
年轻问命者瞥了他一眼,笑容不见温度:“你可以选择留在外面。”
他说完这句,视线落回林宣脸上。
“当然,你也可以带着他一起进来。只是出了事,你的命,会算在他那一列后面。”
周岚一瞬间想说“不去”,话到嘴边忽然硬生生转弯:“那还是一起吧。”
林宣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重新走入楼中。
白灯的光在他们背后合拢,门板轻合,把外面的风隔绝开来。
命册前,灰袍执命官已经回到长桌后。
“刚才那盏灯,自己亮了。”他开门见山。
周岚眼神往灯架那边飘了一下:“自、自燃?你们这地方,还真象灵堂。”
年轻问命者轻轻笑:“你说错了。”
“灵堂只管死人。”他道,“问命楼管的是命。”
灰袍人看着林宣:“你还记得命市在乱石谷里帮你挡过一次。”
这句话用的是陈述语气,而不是疑问。
林宣道:“记得。”
“那一次,是它主动伸手。”灰袍人说,“你没有拒绝。”
“我拒绝不了。”林宣平静,“不接受,就死。”
“所以,你欠了它一笔。”灰袍人目光微冷,“命灯刚才自己亮了,就是第一笔收帐。”
周岚急了:“命市替他挡死局,第一笔就收记忆?你们知道它拿了什么吗?”
“命市拿走的东西,只有它自己记。”年轻问命者道,“我们只看得见灯,不看得见帐。”
灰袍人没有理会周岚,只问林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不见了。”
林宣沉默了一会。
他脑海里有许多断裂的位置,有些本来就不完整,有些是最近才被撕开的。要说“什么不见了”,他可以列出一长串空白,可那不是他此刻该说出口的东西。
“命市帮你挡一次死局,取一次代价。”灰袍人继续道,“这只是开始。”
“我知道。”林宣说。
年轻问命者挑眉:“不反抗,不愤怒?”
“反抗?”林宣看着他,“你能替我把那段记忆从它手里拿回来?”
年轻问命者一噎,张口又合上。
灰袍人看着林宣,忽然问:“你觉得,命市下一次会从你身上拿什么?”
“看它想要什么。”林宣道。
“你不怕有一天,它拿你的命?”年轻问命者问。
“怕。”林宣说,“但我更怕,它先把能用来算帐的东西都拿空了。”
年轻问命者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灰袍人合上命册,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点。
“命市点了灯,说明它承认你在它那本帐上。”
“问命楼留了命影,说明你在我们这本册子上也占了一行。”
他顿了一下:“两边都记的命,很少。”
周岚嘴角抽了一下:“你们上一句是不是还想补一句‘活不长’?”
年轻问命者轻笑:“你已经很熟悉我们的口径了。”
灰袍人没有笑。
“活不活得长,是后话。”他说,“眼下有一件更急的事。”
他抬眼看向林宣:“命骨牢那边,出了些异动。”
“命骨牢?”周岚心里一突,“那不是关押那些命骨异常者的地方?”
“只是其中一部分。”年轻问命者把骨笔丢回笔架上,“还有一些,是专门放我们不敢带出楼的东西。”
周岚打了个冷战:“听上去很不适合活人靠近。”
“所以我们没有让你去。”灰袍人道。
周岚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鼻子:“那他呢?”
“他要去。”灰袍人看向林宣。
“你刚从命影之室出来,命灯又被点亮。”他缓缓道,“命骨牢深层的几具残命体,同时对你这条命产生了反应。”
“这种反应,很不寻常。”
年轻问命者接口:“象是在认亲。”
周岚紧张起来:“认什么亲?你们把活人当什么了?”
“并不是坏事。”年轻问命者笑了笑,“至少说明,你和他们之间的联系,比我们想象的还深。”
“这听着一点都不象好话。”周岚咬牙。
灰袍人淡淡道:“命骨牢的阵纹被牵动,一部分封禁松动。按规矩,我们需要一个‘锚’来重新固定那里的命线。”
他看着林宣:“你身上的链痕和残命,比任何阵旗都更合适。”
林宣静静听完,问了一句:“去了,会死吗?”
灰袍人的回答很干脆:“不会。”
年轻问命者补了一句:“至少,不该死在今天。”
周岚忍不住道:“你们这句话,一点安慰效果都没有。”
灰袍人没有解释:“命骨牢有执刑堂的人在,出了问题,他们会先动手。”
“你只要站在那里,把你命骨上的那条链放得近一点,就够了。”
“简单说,就是拿他去当诱饵。”周岚声音发紧。
“换个说法。”年轻问命者道,“他是‘对照’。”
林宣看向灰袍人:“如果我拒绝呢。”
“你可以拒绝。”灰袍人语气仍旧平淡,“然后命骨牢里的那几具残命体,会继续尝试往外爬。下一次,他们爬出来的方向,未必是我们能预料的地方。”
“也未必,是在宗门的地界。”
周岚愣了一瞬,脑海里闪过乱石谷里破裂体的景象,脊背发冷:“也就是说,他们可能爬到外门,爬到凡人城里?”
“命不会挑地方。”灰袍人说,“只往裂缝大的地方钻。”
他看向林宣:“你命骨上那条链,就是最大的那一道。”
屋里又安静了一瞬。
白灯的光落在石地上,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最后,林宣开口:“什么时候走。”
“现在。”灰袍人道。
“你可以不去。”他又看了周岚一眼,“这一趟,不算在你命上。”
周岚咬了下牙:“我去。”
年轻问命者冷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周岚说,“但我知道他命骨上挂着两条命。”
“这种命,落在问命司手里,比落在命市手里危险多了。总得有人在场看着。”
年轻问命者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你这个人,命不怎么值钱,话倒是还行。”
灰袍人转身,从墙角取下一枚暗色令牌,递给林宣。
“拿着。”
“这是命骨牢的路引。”他道,“有这枚令牌,你才能走到最里面。”
林宣接过令牌,令牌落在掌心的一瞬间,灰链悄无声息地动了一下。
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山体的更深处,缓缓朝他靠近。不是脚步声,而象是一条条被锁死的命,在石壁后面扭动。
“走吧。”灰袍人道。
“问命楼记你的命。”
“命骨牢,看你的骨。”
“命市。”年轻问命者在旁边慢吞吞补了一句,“看你能活到第几次收帐。”
他们出了问命楼。
白灯在身后,光却没有减弱。
从这一刻起,那盏灯记住的不只是问命楼的名字,还有走向命骨牢那条路的两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