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问命楼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发灰。
内门山腰的风比来时更冷,象是专门往人胸口灌的。周岚站在台阶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小楼,只觉得那盏挂在檐下的白灯怎么都不象是给活人照路的。
“这地方,我以后要是能躲就躲。”他低声嘟囔,“哪天再被叫进去,八成就是给自己挑个盒子。”
林宣没有接话。灰链安静盘在命骨上,却没有完全散开,象一条尚未睡死的蛇,偶尔轻轻动一下,提醒他里面还有人记着帐。
他们刚准备下山,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的阴影里走出。
灰袍,面色寡淡,是之前在广场上宣布“暂缓归宗”的那位执命官。
“慢一点。”他道。
周岚心里一紧:“又怎么了?”
执命官的目光落在林宣身上,似乎根本没把他的紧张当回事。
“问命楼还有一道程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只做一次,以后用得上。”
周岚下意识想退一步,又硬生生忍住:“还要做什么?”
“留一幅命影。”灰袍人淡淡道,“以后你命骨有异常,我们有对照。”
他说得象是给人画象,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尊重活物的意味。
林宣或许早就料到这一步,目光只是微微一凝。
“现在?”
“现在。”
执命官转身,带路走向小楼侧门。
与正门不同,侧门没有骨片,只是一扇普通木门。门后是一段狭窄的楼梯,灰暗的光从上方倾泻下来,把每一级台阶照得象冷铁。
周岚跟着往上走,走了几级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留命影,就是……把人影子扒一层走?”
林宣道:“你怕?”
“怕有用的话,我现在就往下滚。”周岚干笑,“只是纯好奇自己到底值不值他们这番功夫。”
“对问命司来说,骨值不值钱,不看人看形。”
“这话你都记住了。”
“他们说得很清楚。”林宣声音很低,“只是没说,他们自己的骨值不值钱。”
说话间,已经到了二层。
二层空间比一层小得多,四周墙上没有木架,只有一面占据了半堵墙的灰镜。镜面暗得厉害,象是一片被挖走了光的水域,静得发冷。
灰镜前是一个圆形石台,上面刻着密集的阵纹。纹路从中心向外扩散,象一朵正在反向盛开的花。
之前那名年轻灰袍已经在此等侯,见到他们,眼睛明显亮了亮。
“来了。”
执命官站在一旁,目光淡淡扫过。
“先他。”
他看向周岚,指了指石台。
周岚心里骂了一句,脸上还得挤出一点笑:“我先上,等会儿死了你记得替我收尸。”
“放心。”林宣道,“他们会替你收。”
“……”
周岚觉得这句完全称不上安慰。
他咬咬牙,走上石台。
年轻灰袍抬手,指尖轻轻一勾,一道淡白的光从镜面浮起,落到石台周围的纹路上。阵纹被点亮了一圈,像被一点点浸透。
“闭眼,不要乱想。”年轻灰袍道,“命骨会自己浮出影子。”
周岚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片刻之后,他的身影在镜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道略显虚淡的人形轮廓,胸口的位置有一小段略亮的弧线,像绕了半圈又断开的线。
年轻灰袍眉头动了一下。
“普通命骨轻裂。”他低声道,“有点倾斜,但还在可修范围内。”
执命官在一旁记下什么。
“下去。”
周岚睁开眼,下台的时候脚步有点虚,回头看了镜子一眼。
“没少一块吧?”
年轻灰袍头也不抬:“想多了,你这命骨值不上命市那帮人的价。”
周岚被呛得一噎,只能悻悻闭嘴。
“他。”
执命官的目光落在林宣身上。
镜子前只剩他一人。
林宣走上石台。灰链在他迈步的瞬间轻轻一抖,像不愿意靠近这块地方。
年轻灰袍抬手,照例唤起镜光。
“闭眼。”
林宣闭上眼,却没有完全放松心神。他能感觉到冷意从脚下纹路一路往上爬,顺着腿骨、脊骨,一寸寸粘贴命骨。
灰镜开始显影。
一开始,只是一道人的轮廓。
轮廓很稳,象一块被钉死在镜里的影子。胸口的位置,一条灰线盘着命骨,象现实里的那条灰链被投影在了镜面上。
年轻灰袍呼吸轻了一点。
“链痕清淅……不错,新样本。”
话音刚落,镜面忽然微微一颤。
在那道稳固的人影后面,象是又浮出了一层极淡的影子。
那影子略比前一层高半寸,轮廓有些模糊,胸口位置却空空如也,只有零散的光点。
年轻灰袍愣住。
“怎么还有一层?”
那第二层影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竟然极轻微地抖了一下,象是要从镜底挣脱出来,又被某种力量压了回去。
灰链在林宣命骨中猛地绷紧,象是要往前冲。
石台上的阵纹陡然亮起一圈极冷的光。
执命官脸色一变,抬手按在石台边缘,低声念了一串咒。
灰镜深处似乎有某种锁扣扣上,一道极细的裂纹在镜面一闪而过,又被光线掩住。
白灯的光从楼板间缝隙里渗下来,正好落在镜子上,象是有另一只看不见的眼,从更高处看着这里的一切。
“停。”
执命官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波动。
镜面灯光骤然黯下,只留下那一道最初的影子。那第二层影子被硬生生压碎,碎成看不清的光尘,消失在镜底。
灰链在命骨里缓缓松开,却没有完全放平。
年轻灰袍这才回过神来,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刚才那一层是什么?”他忍不住问,“幻影?残影?”
执命官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眯着眼看了镜子很久。
“命影重叠。”
他给出了四个字。
年轻灰袍皱眉。
“人只有一条命,命骨只有一副,哪来的命影重叠?”
“正常人,没有。”执命官淡淡道,“他不是正常人。”
年轻灰袍意识到什么,脸色隐隐发白。
“你的意思是……”
“闭嘴。”执命官冷冷看了他一眼,“这里的东西,不是你现在该问的。”
年轻灰袍咬住嘴唇,只能把话咽回去。
石台上的光彻底散去。
“可以睁眼了。”
林宣缓缓睁开眼。
他只看到灰镜表面一层淡淡的阴影正在消散,自己的影子在其中渐渐变浅,最后只剩下一点模糊轮廓。
“结束了?”他问。
执命官点头。
“命影已留。”
年轻灰袍忍不住道:“你刚才有感觉到什么吗?比如……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
林宣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
“你是问命楼的,还是问命市的?”
年轻灰袍一怔。
“什么意思?”
“总得先知道你站哪一边。”林宣淡淡道,“不然,回答错了,你们记帐也会记错。”
周岚在旁边心里叫好,又不敢露在脸上,只装作看灰镜的样子掩饰。
执命官看了林宣一会儿,忽然开口。
“刚才镜里,多了一层命影。”
他说话从不兜圈子。
“正常的命,只会有一层。”
林宣眉毛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一层,是谁的?”
“可能是你以前的。”执命官道,“也可能是你未来的。”
“问命楼还没分得很清。”
年轻灰袍忍不住插话。
“更象是被强行擦掉的一段。只有轮廓,没有骨。”
“象是有人从时间里把一条命抹掉,只剩些残灰。”
周岚浑身一凉。
“你们少在这吓人。”
执命官没有理他,只盯着林宣。
“你有过‘应该记得,却记不起来’的东西吗?”
“有。”林宣道。
这个回答来得很快。
“很多?”
“够算一笔帐。”
执命官沉默片刻。
“你知道,那些空出来的地方,是谁填上的?”
“命市。”
几乎不需要思索的答案。
年轻灰袍“啧”了一声。
“你连这个都说得出口,胆子不小。”
“有帐就得说。”林宣道,“不说,帐只会越滚越大。”
执命官看着他。
“你不怕?”
“怕什么?”
“怕有一天,命市来找你翻旧帐。”
林宣目光很淡。
“旧帐总得有人翻。”
“翻得慢,是你们。”
“翻得狠,是它。”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总得挑一个能接受的。”
执命官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看不透的神色。
“你想得太远了。”
“你这一条命,先得活得过问命楼这一关。”
林宣道:“那你们给我留命影,是为了什么?”
“为了将来你失控的时候,有东西可比。”年轻灰袍抢着回答,“看看到底是人先疯,还是骨先碎。”
周岚忍不住道:“你这话,说得象是已经安排好了我兄弟哪天疯哪天碎。”
“只是提前写好几种可能。”年轻灰袍耸耸肩,“至于最后哪一种生效,要看他自己往哪条路上走。”
执命官合上命册。
“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看向林宣。
“这是问命楼第一次记你的命。”
“从今以后,你每往前走一步,这本册子都会重翻一次。”
林宣看着那本册子,语气平静。
“翻得多了,纸会烂。”
“你不怕?”执命官问。
“怕纸烂的,又不是我。”
他转身下台,往出口走去。
周岚紧跟在后,出了命影之室才猛地吐出一口气。
“刚才镜子里那第二层影子,是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感觉象是……另外一个你。”
“也许是上一条路。”林宣道。
“路还能有上一条?”
“能。”
“你走过?”
林宣没有回答。
胸骨里的灰链在这时轻轻滑过命骨,象是有人从很深的地方伸手,把一段已经断掉的时间绳子摸了一下,又松开。
“算了。”周岚揉了揉脸,“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们算不算走完了问命楼这一趟。”
“暂时算。”
“那以后呢?”
“他们会找我。”林宣道,“命市也会。”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要跟着,可以想一想,自己想被记在谁的帐里。”
周岚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
“你这话说得真讨厌。”
“可我要是不跟着你,以后问命楼来找我,连个能替我翻翻帐的人都没有。”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那还不如现在就站在这条最危险的帐上。”
“至少,将来真要算总帐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站在哪一边死的。”
林宣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自己选的。”
“选都选了,也不能退货。”周岚耸耸肩,“走吧,先去看他们准备给我们什么名头。”
问命楼外,白灯仍在。
灯火极稳。
楼内深处,一本命册缓缓翻页,落到某一处时停住。
一行小字在“林宣”这个名字后面被悄然写上。
双影命骨。
源头未定。
待后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