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命楼的门缝缓缓张开时,白灯的光从内里倾泻出来,不刺眼,却把门坎这一小片地方照得象被水浸过一样冷。
林宣迈进去的一刹那,胸骨里的灰链轻轻一颤。不是疼,而是一种被人隔着灯火摸了一把命骨的感觉。
一层空间极静。
正中是一张长桌,黑木如墨,两侧木架整齐排开。左边架子上摆着一面面破碎的镜片,边缘被切得极齐,裂纹却乱,象是在记录某种被打断的命线。右边木架上则是一匣匣骨片,每一匣前插着一张窄纸条,纸上的字极小,象是怕被人看清,又必须写上。
空气里没有血腥味,也没有药味,只有骨粉和旧纸的干燥气息。
长桌后,坐着两人。
左侧是个中年灰袍,衣襟收得一丝不乱,胸口绣着问命司三笔符号。那三笔勾得干净,象是刀刻的。男人的脸看上去不凶,不狠,只是淡,淡得象久泡水里的石。
右侧是个年轻灰袍,面色略白,眼里压着一层兴奋和好奇。他手里捧着一本薄册,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
中年灰袍的目光抬起来时,并没有先看脸,而是笔直落在林宣胸口,然后往下往上,象在心里把一套骨架拆开重组。
“外门弟子,林宣。
他的声音不高,却象已经在命册上翻到映射那一页。
年轻灰袍抬眼,视线在周岚身上一扫。
“周岚,同试乱石谷第三段。”
周岚本来还在打量木架,听见自己名字,心里一突。
“你们连谁跟谁一起走哪一段都记着?”
年轻灰袍低头翻了一下册子。
“乱石谷每一段都有命骨震荡曲线。”
他语气淡淡,“你的命在第几行翻页,我们比你清楚。”
周岚张了张嘴,闭上。
中年灰袍伸出手,指了指长桌前。
“过来。”
不是邀请,是通知。
林宣走到桌前,静静站定。
这距离刚好能看清木架上那些骨片的纹路。有几块骨片上有极细的裂缝,被人用符文圈住,旁边的纸条上写着“实验失败”“形态崩溃”之类的小字。
中年灰袍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金属片放在桌面。那金属片黯淡无光,边缘圆滑,看不出材质。
“手。”
一个字,干脆。
林宣抬手,掌心按下。
冰凉立刻从掌纹渗进来,象一条条细线顺着经脉往里钻。那感觉不是刺痛,而是被无数冷针轻轻探查,最后要摸到骨上去。
周岚看着就浑身起鸡皮。
“这玩意,会不会把命骨扎穿?”
年轻灰袍懒得正眼看他。
“命骨在骨不在皮。”
金属片表面浮起极细的光纹。
先是一条平缓的线,很快在中间被硬生生折断,又被一团更深的阴影牵连,接成一个诡异的弧。断口处那团阴影蜷缩着,象一块塞错地方的骨。
年轻灰袍眼睛亮了一下。
“残命形态明确。波动和常规命骨完全不同。”
中年灰袍盯着那团阴影看了片刻。
“乱石谷第四段那一截残命,已经和你的命骨缠死在一起了。”
他说话的语气象是在说一桩解剖结果。
周岚忍不住出声。
“你们连这也看得出来?”
年轻灰袍轻笑。
“命骨之事,先过问命司,再轮得到命市伸手。”
语气里带着一点自得。
中年灰袍在命册上写了一行。
“残命纠缠,源头未明。链痕存在,形态未定。”
三句小评语,象三道钉子把这一行命钉在册子上。
他的目光再度抬起。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吗?”
林宣沉默了一瞬。
“勉强算活着。”
中年灰袍轻轻一点头。
“对问命楼来说,你是乱数。”
年轻灰袍补了一句。
“更象噪声。”
林宣看了他一眼。
“你怕吵?”
年轻灰袍一愣。
“什么?”
“怕吵,就离远一点。”林宣淡声道,“不然,等哪天楼塌了,你连怎么死的都听不清。”
周岚在旁边忍不住咳了一声,象是在憋笑,又象是在替人捏汗。
中年灰袍指尖在桌面敲了一下,挡住了年轻灰袍要说的话。
“噪声会被滤掉。”他看着林宣,“乱数未必。”
周岚皱眉。
“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是救命还是拆骨?”
中年灰袍扫他一眼。
“问命楼不救命。”
他象是怕他们听漏,又补了一遍。
“我们只确认一件事。”
他的视线落在林宣身上。
“这条命,在线的另一头,被谁握着。”
周岚脱口而出。
“他自己的。”
年轻灰袍冷笑。
“这里轮不到你替他回答。”
林宣低头,看了一眼掌下的金属片,掌心已经有些微麻。
“命在我骨里。”他缓缓开口,“骨在我身上。”
中年灰袍道:“命市在你骨上做了记号。”
年轻灰袍接着说:“我们也在你的名字后面做了记号。”
中年灰袍合上命册。
“你说,这条命属于你。”
林宣抬眼,目光平静。
“你们拿册子记帐,命市拿摊位记帐。”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记谁欠谁,是你们的事。”
“这条命最初从哪来的,不在你们手上。”
屋内静了一瞬。
年轻灰袍脸色沉下去。
“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林宣看了他一眼,连语气都没变化。
“知道。”
“记帐的人。”
周岚耳根发凉,又觉得莫名爽。
中年灰袍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命不是我们给的,这句话,你说得对。”
他又把命册摊开。
“所以问命楼做的事,只是看。”
“看你这条命,最后,会被哪只手收走。”
他抬手,指了指右边木架。
“那一排最下面,是命市干预失败者的命骨。”
“第二排,是问命司实验失败者的命骨。”
“最上面,是被判定为‘无意义命线’者的残片。”
年轻灰袍淡淡道。
“都死了。”
周岚咬紧牙关,看着那些骨匣,心里发冷。
这些被归类为“失败”“无意义”的命,最后连名字都只剩一行小字。
中年灰袍又看向林宣。
“你命骨上挂着命链,又缠着残命。”
“这种命,在问命楼的记录里有一个统一评语。”
他顿了顿。
“活不长。”
年轻灰袍笑了一声。
“你可以早一点接受这个事实,对你有好处。”
林宣垂眸,看着自己的指节。
“短命?”
他抬起头,目光冷得象一层被压在灰底下的冰。
“活得久,要讲究怎么活。”
“活不久,只讲究怎么死。”
问命楼安静下来。
周岚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
“你这话,是给自己上坟,还是给他们挖坑。”
中年灰袍手指在命册封皮上轻轻一点。
“那你打算怎么死。”
林宣答得很慢。
“死在帐算清之后。”
中年灰袍目光微微一沉。
“算清谁的帐。”
“命市的。”林宣看着他,声音平静得象在说今天天气。
他又顿了顿。
“还有你们的。”
年轻灰袍本能接话。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宣视线从他脸上掠过,连停都没停。
“知道。”
“你们记帐,我翻帐。”
这一刻,白灯的光似乎都暗了一线。
周岚咽了咽口水。
“以后谁再说自己是来问命的,我看都是来结帐的。”
中年灰袍这才笑了一下。那笑意极浅,看不出喜怒。
“走吧。”
他合上命册。
“暂时,你还值得看一看。”
年轻灰袍不甘心,压着声音道。
“你别太乐观。今后命市每动一次,这楼里的灯都会亮一次。”
“你命骨抖一抖,我们都会知道。”
林宣道:“你们很闲?”
年轻灰袍被噎了一下。
“什么?”
“盯着别人的命抖。”林宣淡声,“说明你们自己的骨,没什么好看的。”
中年灰袍似笑非笑地看了年轻人一眼。
“记住他的这句话。”
“将来如果有一天,你真死在他前面,就不会太意外。”
年轻灰袍脸色发白,一时不知道该反驳什么。
林宣没有再多说,转身朝门口走去。
周岚赶紧跟上,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排骨匣。
“有一天,”他低声道,“这些东西,会不会有人给它们翻一次页。”
中年灰袍没有回答。
只是在他们背影消失前最后说了一句。
“希望你活到那一天。”
门慢慢合上。
白灯轻轻一晃,灯火仍旧稳若不动。
林宣踏出门坎时,胸骨里的灰链忽然轻轻震了一下。
不似问命楼里那种被试探的紧绷,而象是从很远的地方,有一条看不见的街道,顺着白灯的光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停了半息,又继续往前走。
“怎么?”周岚小心翼翼地问,“刚出来,你骨上就开始响了?”
“没事。”林宣道,“有人在记帐。”
“谁的?”
“我的。”
他声音很轻。
“也是他们的。”
山腰的风吹来,把问命楼前的雾吹散一层。白灯在雾后若隐若现,象一只没有合上的眼睛,冷冷看着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