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山门之后,是一片比乱石谷安静得多的山腰广场。
广场不大,却修得极规整。四周一圈青石立柱,柱身刻满细细密密的灵纹,仿佛每一条都在记录什么。地面铺着的不是普通石板,而是一整块被切割开的灰岩,纹路连贯,从广场一端一直延伸到另一端,看上去象一张摊平的命册。
场间已经聚了一批从乱石谷存活出来的弟子。
有的靠在柱边,喘得象刚爬出地狱;有的盘膝坐在地上,闭目调息;还有几人,身上血迹未干,却不敢随意运功,只死死咬牙撑着。
天空比谷里亮一点,但并不晴朗。云层压得低,像随时会落下来,压在每个人头顶。
周岚跟着林宣走入广场,环顾四周,忍不住低声道:“出谷的……也就这么点人了。”
广场边有一块石碑,上面浮现出不断变化的金字。每过一段时间,金字便少几行。那是试炼时被判定为“失踪”或“死亡”的弟子名字在被抹去。
有几个弟子站在石碑前,脸色苍白,看着上面不断消失的名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有人轻声说了一句:“连被记在死者名单里的资格都没有,直接抹掉,这样的人……算不算真正活过。”
旁边的人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看着。
广场另一边,搭着一处临时木台。木台下摆着几案,案后坐了三人。
一人穿执刑堂制式黑袍,面容冷肃,双手按在腰间刀柄上,象一座随时能拔出的狱门。
一人着内门长老系青色袍服,手持符册,不时在上面记些什么,目光淡淡,似乎对谁死谁活都只是数字。
还有一人,袍子颜色最淡,却是灰白相间,胸口绣着三笔奇异符号。那三笔,一收,一勾,一掠,远远看去就象三个要命的钩子。
问命司。
周岚看见那灰袍时,心里一紧:“怎么哪里都有他们。”
林宣目光掠过,停在那灰袍人的手上。
那人手中捏着一支极细的笔,不是普通毛笔,也不是符笔,而是一截被削得发白的细骨。骨端蘸着墨,落在命册上时,墨色并不浓,却透出一股极深的冷意。
执刑堂那人先开口,声音沉稳:“乱石谷试炼已封。现进行存活弟子核验。凡出谷者,依次报名。”
他话音一落,木台前立刻排起一条队。
有人拖着伤腿上前,有人扶着同伴往前挪。没有人敢不排这一条队。出谷不报名,就等于没活过。
队列缓缓挪动,每个人被问姓名、年龄、所在峰脉,之后在一块刻有“生”字的石板上按手印,便被放行,由内门弟子领走安置。
轮到一名面色蜡黄的少年时,问命司那位灰袍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只是轻轻一掠,少年却象被冷水从头浇下一样,背脊发凉。
灰袍人在命册边缘补了一笔,淡淡道:“命骨轻裂,做记号。”
那少年脸色一白,却不敢多问,连忙退下。
周岚看得头皮发麻,小声道:“他们这是在挑骨头看。”
林宣淡淡道:“死人不挑骨,活人才能被挑。”
队列一点点往前挪。
广场上的气氛压抑得厉害。每一个活着的人,似乎都知道,自己下一步走的是生路还是另一种死路,不在自己手上。
轮到林宣和周岚时,执刑堂那人抬眼扫了一下。
“姓名。”
“周岚,外门弟子。”
“乱石谷第三段,负伤。命骨无裂,入外峰候选。”青袍人看了一眼石板上的灵光记录,淡淡道。
“下一个。”
周岚松了一口气,退到旁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低声对林宣说:“还好,至少没被他们画上什么奇怪的记号。”
下一刻,执刑堂的目光落到林宣身上。
“姓名。”
“林宣。”
青袍人翻动符册,查找映射记录。就在他指尖快要点到某一行时,灰袍问命司却先一步伸出那支骨笔,轻轻点在空页上。
他没有抬头,只是声音淡淡:“命骨异常者,先缓。”
执刑堂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问命司的意思是?”
灰袍人这才抬眼。
那双眼睛不阴狠、不锐利,只是极为平静。
“命骨镜曾碎,命骨钉曾出。”他一笔一划,在命册上写下几个字,“乱石谷问命司三次记录,此人名下都有痕。”
青袍人看向林宣,目光第一次有了凝重:“命骨异常,程度。”
灰袍人道:“未定。”
执刑堂那人冷声:“未定也敢放出来?”
灰袍人答得更轻:“未定,所以要留。”
他抬笔,在命册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暂缓归宗。”
这四个字落下时,整片广场的气息仿佛冷了一分。
周岚脸色猛地一变:“什么意思,什么叫暂缓归宗?”
灰袍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可以走。他不行。”
执刑堂问:“按哪条令?”
灰袍人缓缓道:“问命令第三十二条。命骨形态异常、与未知命源有纠缠者,需单独问命。”
执刑堂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青袍人将符册合上:“此人归问命司临时看押,待问命楼初判,再议去留。”
周围几名弟子听见“看押”二字,不由自主退了一小步。
在天岚宗,问命司看押的东西,向来离邪物不远。
周岚下意识站到了林宣前一点:“他刚从乱石谷出来,连气都没缓过来,你们就要带去问命楼?这是把人当活标本看?”
灰袍人看着他:“你可以陪同。”
周岚一愣:“我?”
灰袍人淡淡道:“同段试炼,长期接触。若他命骨失控,你也会先死。问命楼需要有这种‘连带观察’。”
这句话说得平静得近乎冷酷。
周岚呼吸一窒,一时竟说不出话。
林宣开口了。
他看着灰袍人,声音很平静:“问命楼要的,是我命骨上的东西,还是我这个人。”
灰袍人骨笔轻轻顿在命册边缘。
“对问命司而言,”他语气不见起伏,“命骨比人重要。”
周围几人脸色微微变化,却没人反驳。
执刑堂那人淡淡看了灰袍一眼:“话说得太直了些。”
灰袍人道:“在这里,不需要哄人。”
这句话一出,广场上的压迫感竟更重了一层。
林宣静静地听着,眼底的冷意一点点敛起,变得极深。
他忽然笑了一下。
笑意很淡,淡得象灰。
“命骨比人重要。”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说得倒也干脆。”
灰袍人看着他:“你不服?”
林宣道:“服不服不重要。”
他抬眼,看向问命司那人,目光极冷,却显得很安静。
“重要的是,记帐的人别忘了,命是你们记的,不是你们给的。”
这句话落下时,整片广场都象被什么敲了一下。
周岚愣住了。
执刑堂那人眼神微微一闪,嘴角象在压什么笑意,又在一瞬间收住。
灰袍人却没有生气。
他只是仔细看了林宣很久,才慢慢道:“你觉得自己是在被记帐?”
林宣淡淡道:“不是觉得,是事实。”
灰袍人骨笔轻轻敲了敲命册。
“你若真明白记帐的意义,就会知道,被记,是一种幸事。”
林宣目光不动:“被记在别人的册子上,从来不是幸事。”
广场上的风吹过,几张写着名字的符纸从石案边被吹落,翻了一翻,又被执刑堂的人伸手压住。
灰袍人看着他,目中竟浮现出一丝极浅的兴味。
“乱石谷里你拒绝了命骨镜,第四段你接了一截残命进骨。”他低声道,“你知道自己的命线,现在被谁看着吗?”
林宣道:“我知道。”
灰袍人:“谁?”
林宣的眼底象有一层很薄的阴影,被他压得死死的。
他只吐出两个字。
“不是你们。”
周围的人都愣了愣。
灰袍人微不可察地收了收指尖,骨笔在命册上停了一瞬。
他没有继续追问,只轻声道:“问命楼,一趟走完,你若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再谈记帐谁记。”
他说完,将命册递给青袍人,转身下台。
刚走出两步,他又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
“顺便提醒你一句。”
“问命楼只问命,不救命。”
广场一角有弟子倒吸一口凉气。
周岚忍不住低声骂:“这帮人心都被掏去喂命骨了。”
林宣却只是平静地吐出一口气。
他看着那些命册,看着石碑上不断消失的名字,又看向问命司离去的灰色背影。
“命市收帐的时候,”他轻声道,“也不会提醒。”
周岚怔了一下,苦笑:“你这是把两边都得罪干净了。”
林宣摇头:“他们一个记寿,一个记死。真要算帐,不会因为我几句话改变什么。”
执刑堂那人走下台,走到他们不远处,旁边跟着两名持刀弟子。他上下打量了林宣一眼,忽然开口。
“你知道问命楼在哪。”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林宣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执刑堂那人淡淡笑了一下。
“很好,不知道才象个活人。”
他说着,抬手指向内门一侧的一条偏僻石径。
“那边上去,第二层悬廊最尽头,有一座三层小楼。没有牌匾,只挂着一盏不灭的白灯。”
“那里就是问命楼。”
他顿了顿,又看了看周岚:“你要跟吗?”
周岚咬了一下牙:“去。”
执刑堂那人“恩”了一声:“记住一件事。”
“进问命楼,看的是他,不是你。你死不死,问命司不在意。”
周岚脸色发白,勉强挤出一句:“你倒是说得够直。”
执刑堂那人看着他:“你若想活,就学会把直话听完。”
说完,他转身离开,似乎没有再管这边的事。
广场上的人陆续被内门弟子领走,或去疗伤,或去登记,四散而去。
不多时,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石碑旁,背后是一块块被抹去的名字。
周岚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你真打算去?”
林宣道:“不去,他们也会来。”
他看向那条偏僻石径,目光深沉。
“与其被他们在暗处捏着命骨,不如走进去,让他们亲眼看。”
周岚咽了口唾沫:“你这是把头伸到刀口上。”
林宣道:“刀口在哪,本来就不在我手上。”
他忽然看了周岚一眼,声音淡下来。
“你若怕,现在走开,还能按刚才的记录去外峰。”
周岚沉默了几息,嘴角扯了一下。
“你命骨上挂了两条命,我至于连这一面都不敢见?”
“况且他们都说了,我早就被算在连带之内了。你死我先死,那我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怪,咳了一声,补了一句:“至少,我不想等消息的时候,被人告诉我,你已经死在我没去的那一楼里。”
林宣看着他,半晌,微微点了点头。
“你自己选的。”
他转身,踏上那条偏僻石径。
石径狭窄,石阶略显潮湿,一路向上。四周的雾气开始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阴冷。
不是山风,而是某种从楼里散出来的味道。
走到半山腰时,能远远看到一座挂着白灯的小楼,静静立在悬廊尽头。
白灯不大,灯火却极稳。
不摇,不晃,不灭。
周岚看了一眼,头皮发麻:“这地方,怎么看都不象救人的地方。”
林宣只说了一句。
“他们说了,这里不救命。”
他脚步不停,越走越近。
楼前的石阶不高,却象一层一层把人往下拖。每上一级,胸口命骨的冷意就重一分。
灰链在林宣骨中微微收紧。
象是某个远处的存在,通过这盏灯、这座楼、这条路,轻轻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停。
直到走到问命楼前的最后一级石阶面前,他才停下片刻。
周岚站在他身侧,喉咙发干。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林宣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木门上没有锁,没有符,只在门心位置嵌着一小片暗灰色的骨片。
那骨片很眼熟。
像命骨镜破碎后的残片,又象某具被抽空命骨之人的骨端。
他伸手,轻轻按在门上。
“来不及了。”
门,在这一刻,无声而开。
一股更深的冷意,从门缝后缓缓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