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一轻,像踏空了一瞬,又象跨过了一层极薄的纸。
下一刻,重力重新落回骨骼。
林宣稳稳落地,足尖略微一顿,膝关节轻轻弯曲,将力量卸去。他第一时间抬头打量四周,眼底那一丝来自裂痕境的灰光悄然浮现,又迅速隐去。
这里不是乱石谷。
至少,不是众人看见的乱石谷。
周岚稍慢半拍落地,脚下一沉,差点栽倒,好在被林宣抓住肩膀才勉强站稳。下一息,他就被眼前的景象堵住了所有话。
他们站在一条街上。
不能称作街,只能说是街的残影。
脚下是裂开的石板,纹路古怪,像被时间来来回回碾过,边缘都被磨得发白,却仍能看到某种刻痕的残意。两侧残墙高低不齐,有的只剩半截,有的还立着完整的一面,却找不到一扇完好的门,也看不见一扇窗。墙上偶尔能看到模糊的字,似石刻,又似血书,近前一看,却迅速模糊成一团灰影,根本无法辨认。
这条街没有天空。
头顶不是天岚宗的天,也不是乱石谷的雾,而是一片灰白的空白,像被人用刀刮掉了颜色,只剩下一层看不清深浅的光。光线不亮,却足以照见每一块裂石、每一道残痕。
周岚张了张嘴,嗓子发干。
这里……是哪里。乱石谷里面还有这种地方。
林宣没有回答。
胸口命骨在他踏入这条灰街的瞬间,就轻轻颤了一下,那种颤动不是警告,也不是排斥,更象是某种旧识相逢的反应。识海深处,光沉默了一息,才出声。
主人,这里……不完全属于宗门阵法。
影子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
这条路,接了命市的底。
灰街尽头远得看不清,只能看到更深、更浓的灰色堆栈在一起,像雾,又象掩盖在表面的灰烬。街边没有人,没有兽,甚至没有风,明明视线里一切都清清楚楚,空气却死得象坟坑。
唯一有动静的,是两侧残墙上零散挂着的几盏灯。
那不是油灯,也不是凡间的灯笼。
每一盏灯的灯身都是骨头磨成的,或粗或细,型状不一,有的象人的臂骨,有的像兽的肋骨,中间挖空,用某种看不出的材料缠住。灯心处没有火,却有一点极暗的光在缓慢跳动,仿佛不是灯在亮,而是里面封着一口将灭未灭的呼吸。
周岚盯着最近的一盏骨灯看了几秒,脸色变得雪白。
那骨头,不太象……兽。
灯骨表面有极细的刻痕,象是刻着名字,又象是价格。刻痕极浅,却带着一种本能的不适感。就算不识字,也能感到那是给活命标价的东西。
光声音低沉了许多。
这里本不该出现在乱石谷。宗门的谷阵,最多只是外围试炼,绝不会主动接到这种地方。
影子轻笑。
他们不接,是因为有人替他们接了。
林宣抬手,指尖距离最近的一盏骨灯还有半寸。他能感觉到灯中的灰光在微微起伏,仿佛在嗅他的气息。
命骨震了一下,象是在回应。
那一点灰光突然亮了半分,灯骨表面某一处刻痕缓缓浮现,很快,又隐下去,好象只是对他打了一声招呼。
周岚吓得条件反射后退半步。
别碰那个东西,这看着就不对。
林宣收回手,没有继续多做动作。
他现在能确定三件事。
第一,这是阵缝深处,宗门平日里不会承认的地方。
第二,这里与命市有关,但还不是命市本体,而象是一条从命市延伸出来的支线,或者影子投在这片天地的边缘。
第三,他之前在谷底触碰残界之线留下的印记,正在被这里的某种规则轻轻试探。
林宣向前走。
灰街很静,静到他们的脚步声都显得突兀。每走几步,街边就会出现不同形态的骨灯,有的灯里灰光快灭了,有的却还亮得相对稳定,但没有一盏是完全明亮的。
走过第三盏灯时,周岚忍不住开口。
这里该不会……以前有人来过吧。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却在说出口后后悔了,因为他突然想到,这条街上的每一盏灯,都可能代表一条命。
光的声音冷静却带着隐忧。
很有可能。宗门这些年,失踪的弟子不止在试炼中死去,还有一部分彻底查无尸体。
影子宛如在笑。
失踪的,总要有个去处。
周岚咽了咽口水,声音发干。
他们都被丢到这里来了?那……那这些灯……
林宣忽然停住。
前方街道正中央,立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极小的摊位。
用三块破裂的石板堆成一个矮台,上面空空如也,没有货物,没有布幔,没有任何摆件,却有一把椅子斜斜靠在后面。
椅子上没有人。
可是椅子的影子,却不是空的。
那影子不象椅子投下的轮廓,而更象有人坐着,被强行抹去了身体,只留下一个不合边界的黑。那黑停在椅背与椅面之间,轮廓极淡,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周岚背脊一寒。
有人……坐在那里?
光的声音变得很小。
是命市的交易影。
影子似乎心情不错。
你还记得主人以前在那里待过多久。
河底不知有多深,街底不知有多少命。本不该被拉出来的东西被硬生生拉了一丝影过来,连人都没有,只剩下一个位置。
影子轻轻道。
那是摊位。
林宣看着那张空椅子。
他能感觉到,有一存在曾在这里坐过很久,冷冷地看人来人往,将别人的命和运一件件摆上石板,让他们自己去挑。
现在,人不在了。
只有影子还在,不愿走。
周岚不敢靠近,锁在原地。
我们是不是该绕开。
林宣没有动。
不行。
绕不开。
街道左边是一整段空白的残墙,没有入口,右边则完全断裂,断口下方是一片灰雾翻滚的深渊,目光一沉下去就有被卷入的错觉。
这条街,安排好了他们的路线。
林宣往前迈步,直到跟那矮台保持一丈距离。他停下,没有再近一步。
空椅子上,影子轻微晃动了一下,象是看向他们。
没有声音,却有一句没出口的话,冷冷压在空气里。
是谁带你来的。
光忍不住提醒。
主人,不要答应任何东西,也不要和它对视太久。命市的影就算不完整,也会本能地试探人的贪心。
影子嗤笑。
他有的,从来就不是贪心,是算计。
林宣垂下眼,看着矮台前那块最完整的石板。
石板边缘也有细细刻痕,只是刻得更深一点,隐约能辨认出几道数字。
不是灵石数量,也不是功勋点。
而是,更贴近命市的记价方式。
刻痕象是三道数字叠在一起,却都被人随手磨掉,只剩最底下最淡的一层。那层非常浅,却顽固地留着,象是不肯被擦去的宿债。
周岚完全看不明白,只觉得头有点疼。
这些东西……看着就不象人看的东西。
林宣没有出声。
命骨在胸口极轻地跳了一下。
识海中,光几乎低语。
这块石板记过你的价,或者,记过另一个你的价。
影子轻笑。
你以前在这里,卖过一次命。
林宣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胸口,收回那一层被牵动的感觉。
一条灰线忽然从矮台下方缓缓浮起,像雾又象烟,扭了扭,散开。
随之一起浮起的,是一缕极轻的声音。
不是耳边听见的,而是直接落在意识里的。
已欠一件。
三个字,各自独立,又相互咬合。
周岚浑身战栗。
你听到了吗,有人在说话。
光压抑着不适。
那不是声音,是命市残留的交易回响。
影子看似随意,却每个字都带着含义。
你欠过一件东西,或者说,有人代你记过一次帐。
灰线旋即散去,矮台恢复死寂,空椅子上的影也不再晃动,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幻觉。
林宣默默向前,走过矮台。
影子忽然轻声道。
你不想问,自己欠的是什么。
林宣道。
以后有机会再问。现在问,没有用。
周岚追上几步,小声又急又慌。
谁欠的东西?是你吗?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林宣看了他一眼。
你现在知道这些,有用吗。
周岚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灰街在矮台之后明显发生变化,骨灯渐渐变少,墙上的刻痕更模糊,街面也不再平整,裂缝越来越多,象是这条街从这里开始彻底脱离了命市的影响,又重新回到乱石谷阵法掌控的范围内。
光轻声。
命市的影到这里为止,再往前,就是谷阵内部不该被看到的一面。
影子慢慢道。
命市的人在阵法上留了一道缝,将某条街的影子顺手搭在这里,用来筛人,也用来记帐。
林宣没有再停,继续往前。
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真正的光,是乱石谷的天,是山风,是血气,是兽吼。
灰街在这里陡然收束,像被人一刀斩断。前一步是灰色,后一步,就踏入了满是尘土和血腥的乱石谷另一段谷壁。
两人走出灰街残影的同时,阵法轻轻一颤,背后的灰光迅速收缩,仿佛主动将那条街从他们视线中抽走。
回头再看时,石壁后只有一层普通山色,再也找不到半点街的痕迹。
周岚愣了许久,喃喃道。
我们刚才去的地方,是不是根本不该被任何弟子看见。
林宣看着外面的乱石和血迹,目光逐渐沉下去。
不该看见的东西多了,也不差这一处。
他抬起头。
远处传来震动,还有爆裂的灵力波动。
乱石谷第二阶段的真正混战,已经走到最猛烈的时候。
他和周岚绕过了最初那一轮兽潮,却接下来要面对的,已经不只是兽了。
人,比这些东西更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