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谷越往里，光就越少。
风从狭窄的石缝间挤进来，被磨得支离破碎，吹在皮肤上既冷又干，像许多看不见的手指在缓缓划过。
林宣踏入那片更深的阴影时，身后乱成一团的脚步声已经远去。惨叫和叫喊还在远方回响，却象隔了一层厚布，变得模糊不清。
这里没有人。
只有石壁，深渊，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周岚紧紧跟在他身后，脚步已经不听使唤地发软，可还是咬着牙不敢落太远。
“林宣……”他的声音发干，“这边真的是路吗？”
林宣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
“有人的地方才是死路。”
周岚愣了一下。
“那这里是什么？”
“没人敢来的地方。”
这一句话，让周岚背脊升起一股更冷的凉意，却又莫名镇定了一点。
因为如果连这里，他都不敢走。
那他是真的只能等死。
脚下的乱石已经变了型状。外层谷口那些碎石杂乱无章，只是普通碎块。这里的石头，却象整块岩壁被某种力量扯裂之后，硬生生砸在地上，边缘参差，棱角锋利。
有些石块上，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暗红痕迹。
那不是兽血的颜色。
那是一批又一批外门弟子留下的死。
光在识海里声音很低。
“主人，这一片叫残痕带。是前几次乱石谷试炼中阵法崩裂后形成的。”
“当时有长老在这里强行封印过裂口，后面再没人愿意踏进来。”
影子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上一条时间线，你就是从这里滚下去的。”
“运气不好，被残界冲出来的一股力量撞断了三根肋骨。再翻下去几丈，就死在谷底。”
周岚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每往前一步，脚下石块就更锋利，象是专门在等着人摔倒。
“前面……”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前面是不是有东西在看我们。”
林宣也感觉到了。
不是人
不是普通野兽
而是一种像被掩埋在石层之下的注视
他停下脚步。
这一停，周岚差点撞到他背上。
“怎么了？”
“闭嘴。”
林宣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已经变冷。
他微微抬头，看向右侧的石壁。
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缝。
若是不仔细看，只会把它当成石纹。可在裂痕境的视野里，那条缝和别的地方完全不同。
它不是静止的。
它在呼吸。
缝隙深处，黑得完全看不见任何光，可那黑暗却不是死的，而是象一滩浓稠的液体，在纹丝不动地流动。
周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还没看出哪里不对，胸口命骨归位后的那一点馀波忽然轻轻跳动。
他整个人一颤。
“那是什么……”
光一瞬间紧张起来。
“残界涌痕。那里曾经被时间和灵力同时撕开过。”
影子的声音却很淡。
“放心，不是它要动。”
“是别的东西想出来。”
缝隙真正动起来，是在他们目光落上去的那一刻。
一条极细的灰线，从缝中缓缓向外扩出。
不是命市的气息，不是时间操控者的手，也不是之前那种无脸影子。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味道。
更加粗糙，更加暴烈，也更加接近凡界的土腥气。
象是某种被丢进残界又被随手扔回来的畸形之物。
周岚只看了一眼，就头皮发炸。
“这是……什么东西被封在里面了？”
光几乎要喊出来。
“周岚，别看！”
已经晚了。
灰线一闪，那条裂缝忽然收缩又张开。
一股冰冷气息从中猛地扫出。
不是风。
而是熄灭光的冷。
周岚眼前一黑。
他本能伸手一撑，却扑了个空，整个人往前跌去。
危急关头，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
力道不重，却稳得惊人。
林宣把他往后一带。
“站好。”
周岚这才喘过一口气，冷汗已经把后背衣服浸透。
裂缝深处，有东西缓缓伸出来。
一只头颅。
不算巨大，轮廓模糊，唯一能看清的是那张脸。
那不是人脸。
却用了人的皮。
五官像被人随意粘贴去，眼睛的位置偏高，嘴巴开口的位置偏斜，笑不笑都象在撕裂自己的面皮。
更怪异的是，那张脸里，隐约有天岚宗弟子服饰的影子在浮动。
一截断袖，一块模糊的宗门纹路，一抹被灰尘复盖的姓名牌残影。
光声音干涩。
“那是几次试炼死在这里的弟子，被残界卷走后扭曲成的东西。”
“他们的身体烂了，记忆碎了，只剩最深的怨，和一点宗门的气息。”
“现在被残痕带逼出来。”
影子笑得很慢。
“你看，他们也想参加试炼。”
那怪物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没有瞳孔，却带着一种让灵魂发凉的饥饿。
下一瞬，它突然从裂缝中挣脱而出，整条身躯砸在乱石上。
那不是完整的身体。
只是一团被撕扯过无数次的残肢和扭曲躯干勉强拼在一起，四肢位置混乱，根本分不清哪是骨，哪是肉。
它一落地，就象一团沾着烂泥的影子，猛地弹起，直扑两人。
周岚吓得完全忘了躲，瞳孔缩成一点。
那怪物来得太快了。
快得不象物理动作，更象是影子在石面上滑过。
林宣身体先动。
裂痕境的感知在这一刻被命骨压了一下，突然炸开。
空气变得清淅，石头的纹路，怪物身躯扭曲的角度，那撕裂的口子走向，都在他眼底映出一道道暗痕。
这一刻，他看到的不是单纯的动作。
而是一条条可能的死亡轨迹。
光在识海里压抑着惊恐。
“那是死亡线。”
影子发出一声低笑。
“别怕，反正你死过那么多次。”
怪物扑到面前不足两丈。
周岚已经闭上了眼。
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到被那种东西缠住身体、撕成碎块的感觉。
然而，想象中的撕裂并没有到来。
一只手忽然从侧方伸出，抓住他的后领，把他往旁边一扯。
怪物扑过的位置空出了一块。
它扑了个空，整个扭曲的身躯狠狠砸在石地上，滚出一片石屑。
林宣松开周岚，脚下一压，整个人贴着怪物翻滚的方向掠过去。
他的动作不华丽，不炫目，却精准得可怕。
每一步都踩在怪物可能起身的位置之外一点。
每一次呼吸，都算准了对方下一瞬间的翻滚角度。
光忍不住低声说。
“他的直觉……变得更厉害了。”
影子淡淡。
“很正常。”
“死过的人，看死亡线本来就比别人清楚。”
怪物极快从地上弹起，半个身躯在空中扭到一个非人的角度，直接用背朝林宣撞来。
背后有无数碎裂的骨刺，从不同方向伸出，如果被撞中，不用怪物下口，整个人都会被自己的血串成筛子。
林宣没有正面硬接。
他身子向后仰，几乎贴着地面滑过，对着怪物暴露出的腹部一掌拍出。
掌心裂痕亮起一丝极淡极深的光。
那光没有扩散，只是向怪物身上的某一处微微一牵。
仿佛从它那堆乱骨里抽出了一根最关键的线。
“断。”
他在心里吐出一个字。
怪物猛地一抖。
没有轰鸣，没有炸裂，只有一股极沉闷的塌落感在空气里起伏。
它的动作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切断，半截身子在空中僵住，下一瞬，从中间歪斜着断开。
不是被外力斩断。
而象是它自己原本拼接的时候，那一处就随时要崩。
裂痕境只是顺手拨了一下那条线。
怪物的残躯从空中掉下，砸在乱石上，翻滚几下，不再动弹。
周岚呆呆看着这一幕，整个人直到这会才猛地吸气。
“你……你刚才……”
林宣收回手，掌心的裂痕逐渐暗下去。
胸口命骨被牵动了一下，轻轻疼。
光立刻说。
“主人，刚才那一下，用到了残界的断线规则。”
“你现在用这种方式杀东西，会被命骨记住。”
影子慢慢笑起来。
“很好。”
“记住才有用。”
怪物的尸体被摔散，扭曲的残肢在乱石中慢慢失去最后的力气。
那张被乱贴五官的脸，面皮正一点点脱落，露出下面破碎的白骨。
骨头上，有一道模糊的刻痕。
象是名字的一部分。
周岚看的时间比林宣长了一点，忽然认出来。
“那是……外门之前一批试炼里失踪的一个人名。”
他声音发颤。
“我在外门执事那里见过那批名单。”
“原来他们……”
林宣看着那张越来越模糊的脸。
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极冷的清醒。
“这里不会记住死人的名字。”
“只有命市会。”
他转身就走。
周岚愣了愣，赶紧追上。
“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林宣的声音被谷风一吹，很快散去。
“别掉队。”
脚步继续往深处延伸。
残痕带后方的谷底，地势突然一塌。
视野尽头，是一处陡然下陷的灰暗凹坑。
凹坑周围的石头被烧过一样，呈现一种古怪的灰黑色，上面没有苔藓，没有尘土，仿佛连时间都不愿在这里停留。
周岚一眼看过去，腿就软了。
“下面……也是路？”
林宣看着那深处，胸口命骨悄悄发热。
光声音发紧。
“主人，那是残界冲击谷底留下的痕迹。是真空地带，没有灵气，没有生机，只剩最原始的规则碎片。”
“你若掉下去，裂痕境的力量会被强行放大。”
影子却极轻地笑。
“放大不好吗。”
“你想活下去，就得让它长牙。”
周岚看向林宣。
“你不会是想……下去吧。”
林宣没有回答。
他只问了一句。
“你怕吗？”
周岚喉结动了一下。
“怕。”
林宣点头。
“怕就对了。”
“怕才知道怎么活。”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凹坑边缘。
深处黑得看不见底。
谷底某处，有一种非常轻的异样在拉扯命骨。
不是命市。
不是时间操控者。
不是那些高在上看世界线的东西。
而是更贴近这个世界的一种古怪震动。
象是山体深处藏着某个被遗忘的东西。
它没有名字。
没有意识。
只有一种集中的饥饿。
正在查找新的承载。
林宣垂下眼。
光几乎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
“你要借它修裂痕境。”
“那里太危险了。”
“你现在还没有资格和那种规则直接对撞。”
影子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你如果不在这里让裂痕境再往前走一步。”
“乱石谷里的人，会帮你走。”
“赵凌不会等。”
周岚不知道光和影子在说什么，只隐隐感到周围空气又冷了一些。
他鼓起勇气。
“你要是下去，我也……”
“你留在上面。”
林宣打断他。
周岚愣住。
“我……”
“你下去，会死。”
“你在上面，还有一点用。”
周岚张了张嘴。
“什么用？”
林宣看着他。
“替我看着上面。”
“如果有人跟来，要么拦住。”
“拦不住，就逃。”
“活着。”
“然后把看到的告诉我。”
周岚沉默了很久。
他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团东西。
“你就这么信我？”
林宣道。
“不信也没别的人可用。”
这句话明明很冷，却是他能给出最坦白的信任。
周岚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
“好。”
“那你，下去之后……”
“尽快上来。”
林宣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看了那深坑一眼。
然后抬脚，跳了下去。
世界在那一瞬间失去方向。
风声在耳边抽成一条直线。
胸口命骨猛地灼热起来，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线从谷底探出，缠住他的骨，往更深处拽。
光的声音几乎被拉散。
“主人！”
影子的笑声越发低。
“欢迎回来。”
“死亡的味道，是不是很熟悉。”
下坠的瞬间，裂痕境的力量全数苏醒。
深谷中一片死寂。
只有一双看不见的眼，似乎在黑暗里慢慢睁开。
他这一次，已经不只是走向乱石谷的深处。
而是走回自己被撕开的那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