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从山谷里一点一点往上爬,把后山半截都遮住了。天空泛着灰白的光,太阳还没露面,天岚宗主峰那边已经传来远远的钟声。
钟声一长一短,回荡在群山之间。
杂役院里,有人从床上翻身爬起,有人骂骂咧咧披衣下床,有人揉着眼睛往外走。一切都和往日差不多,却又有一点不一样的紧张。
因为今天,是外门试炼提前公示的日子。
林宣醒得更早。
他从床上坐起,屋里还暗着,桌上的油灯已经熄灭,空气中残留着昨夜燃过的油味。他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有一阵极细微的热感,象有人用指尖在皮下轻轻划过。
那是命骨残片归位后的馀波。
光沉着声音出现在识海边缘。
“主人,命骨还在与你的灵府磨合。最近几日,可能会时不时出现胸闷、眩晕,甚至短暂失神。”
影子在更深处淡淡说了一句。
“上一条时间线,你根本没有这个困扰。”
“因为你那时候已经彻底碎了。”
林宣没有回应,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先稳定下来。
胸口那点热感不算难受,只是存在感很强。像胸腔里多了一片薄骨,时不时会自己动一下。
他下床穿衣,推门走出屋子。
外头雾浓,院子里那些被踩得发白的石板上挂着水珠。井口边已经有两个杂役在排队取水,远处的柴房里隐约有人影晃动。有个瘦小的杂役抱着一捆柴从柴房里出来,一脚踩在青笞上,差点摔倒,引得旁边几人笑出声来。
笑声很快压下去。
大家都知道今天要公示外门试炼名额,心里都有数,不愿在这时候招惹事端。
林宣挑起木桶,走向井边。
井口的水雾在冷气里轻轻升腾。他打水的时候,旁边几个杂役正低声议论。
“听说这次外门试炼名额比以往少。”
“是啊,赵凌他们那一批要冲内门,长老们把大部分资源都压过去了。”
“那跟我们杂役有什么关系,我们连外门弟子都不是。”
“话虽这么说,可每次外门试炼,总少不了死一批人。死完了位置空出来,说不定又要从杂役里往上挑几个。”
说话的人压低声音,话里带着一点既期待又害怕的意味。
有人插话。
“你别想太多。往上挑的人,总归还是有点底子的。凭我们这种没灵根的,去了也是送死。”
有人瞥了林宣一眼。
“说不定还有例外。”
那人话一出口,旁边的人都下意识看向林宣。
三次测灵,三次不正常的结果。毁了三根灵石柱,被降为杂役,外门里已经传了好几天。再加之前些日子赵凌亲自来杂役院对掌,传言越传越离谱。
有人说他身上带着不详,有人说他被邪物附体,还有人说他是某个长老的弃子,活着就是个祸根。
林宣像没听见一样,从井里打起水,挑着木桶离开。
脚步稳,肩背直。
回到屋里,他将水放下,洗了把脸。
冷水从额头滑过,胸口那一点热感才稍稍压下去。
光在识海里问。
“主人,你今天打算怎么做。”
“外门试炼一旦公示,宗门内所有目光都会向主峰集中。赵凌他们会忙着准备,暂时没时间理你。”
“这是你不被注意的一小段空档。”
影子慢慢道。
“也是最容易被人暗手的时间。”
林宣用布巾擦干脸上的水,抬眼看着窗外渐亮的天空。
“先看他们要做什么。”
“然后,再决定自己做什么。”
晨钟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杂役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外门执事弟子。
几名外门弟子走在前头,腰间挂着令牌,衣袍比普通弟子整齐干净。领头的是个脸上有一颗黑痣的中年人,身材偏胖,眼睛却很尖。他站在杂役院门口,随便扫了一圈。
当他的视线掠过林宣所在的位置时,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瞬,又移开。
“听好了。”那中年人声音不高,却能清淅传遍整个院子,“三日之后,外门试炼开启。门中决定,从杂役院再额外抽取三人,临时补入外门试炼名单。”
杂役们顿时低声骚动起来。
中年人抬手,压住声浪。
“被选上的,要么死,要么活。活下来的,自有机会脱出杂役院。死了,尸体也会有长老通知家属。”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有人忍不住问。
“执事大人,怎么选人。”
中年人笑了笑。
“简单。外门那边提了名字,我们只负责通知。”
“你们若有本事,就自己去讨个名额。”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几名外门弟子跟在后面,毫不在意留下的那片低声骚动。
有人咬牙切齿。
“说什么选,根本是他们自己定的。”
也有人眼神闪铄。
“外门试炼哪一次不是死人多,敢去的都是疯子。”
“可总有人会去。”
议论声渐渐散开。
林宣站在人群边缘,没说话。
光轻声道。
“赵凌若要处置你,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外门试炼。”
“比起在宗门内对你动手,那种地方更容易把死亡伪装成意外。”
影子淡淡说。
“上一条时间线,你在外门试炼中活了下来。”
“那一次,是你第一次真正杀人。”
“杀得很干净。”
胸口那片命骨似乎轻轻颤了一下。
一阵短暂的眩晕划过视野,林宣眼前瞬间一黑。
只有一息不到。
在那一息里,他似乎看见了一片血雾弥漫的山谷。地面上堆着残肢断臂,有个穿着天岚宗外门服饰的少年趴在地上,双眼圆睁,喉咙被割开一半,血流了半身。
那少年脸很陌生,却又隐约带着几分眼熟。
眩晕过去。
林宣回过神来,有人从旁边撞了他一下。
“看路。”
一个身材粗壮的杂役从他身边挤过去,脸上写着烦躁。
林宣侧身避开,顺势退到一棵树下。
光的声音有些凝重。
“命骨和你的记忆开始产生共鸣了。”
“你之所以忽然眩晕,是上一条时间线在外门试炼里杀人的画面被命骨从残界里勾了一点回来。”
“这只是开始。”
“后面会更多。”
影子似笑非笑。
“习惯就好。”
“你活的每一步,都踩在之前那些死掉的自己身上。”
林宣靠着树干站了一会,直到胸口那一点灼热彻底散去,才重新直起身。
不远处,有人在悄悄看他。
是白天在井边说话的几个杂役之一。他眼神复杂,既好奇,又隐隐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戒备。见林宣转头,他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林宣看着他,又收回视线。
他没有多停留,转身回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午后,太阳强势穿破云层,照在山石上,寒意退去不少。杂役们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只是眼神里多少有了点漂浮。
外门试炼。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残忍的玩笑,却也是唯一的可能。
夕阳偏西时,有人来敲林宣的门。
敲门声很实在,是人的指节敲在木板上的声音,不象那晚那种诡异的探触。
“林宣,在吗。”
声音有些陌生。
林宣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面容清瘦的少年,眉骨略高,眼神有些拘谨,衣袍洗得发白,袖口有补缝的痕迹。一看便知,也是杂役。
少年看见他,有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你是林宣吧。”
“我叫周岚。”
“之前在外门当杂役的时候见过你一面,你可能不记得了。”
林宣微微点头。
“有事。”
周岚尤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我听说,外门那边这次试炼名单里,有赵凌提的名字。”
“有人说,其中一个……”
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
“好象是你。”
林宣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着他。
“你找我,是想说这个。”
周岚咬了咬牙。
“我不是来吓你的。”
“我是来问,你想不想活下来。”
林宣静静地看着他。
周岚被他看得有点发虚,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勉强笑了一下。
“我之前给一个外门执事干过几个月活,偷听过一点试炼的规矩。”
“这次试炼设在外山乱石谷,里面有残阵,有邪兽,有别的宗门安插来的眼线。”
“你要是被赵凌盯上,一进去就会很麻烦。”
林宣问。
“你为什么告诉我。”
周岚张了张嘴,似乎连自己都没想清楚,沉默了一会才憋出一句。
“因为我觉得你不太一样。”
“你被降到杂役院那天,我刚好看见了。”
“别人的眼神里都是茫然,你的眼神里……”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认真看着林宣。
“象是已经死过一次。”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倒先后退半步,象是怕对方生气。
林宣却只是淡淡道。
“然后。”
周岚松了口气,继续压低声音。
“明天一早,外门那边会把试炼名单送到后山执事手里。你若真在名单上,还有一天的时间。”
“你若有准备,或许还能活得稍微久一点。”
他顿了顿。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听来的东西。”
他的眼睛发亮,语速带着一种紧张的兴奋。
“这不是白说的。”
“你要是活着回来,说不定以后能带我离开杂役院。”
林宣看了他一会。
“行。”
“说吧。”
周岚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答应,连忙压住声音,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点一点说出来。
乱石谷。
破碎阵法。
被改造过的灵兽。
外门暗中竞争的弟子名字。
某些长老的偏好。
他说得并不系统,时不时会打结,但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从缝隙中偷看大局的凌乱真实。
光在识海里安静听着。
等周岚说完,光轻声道。
“主人,这个人有用。”
“他是你在杂役院里,第一个主动接近你的人。”
影子很淡地笑了一下。
“上一条时间线里,你在试炼中救过一个人。”
“现在这个,看起来也许会站在你那边。”
周岚说完,心里有些忐忑。
“我知道的不多。”
“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
“你别觉着我多嘴。”
林宣摇头。
“没有。”
周岚松了口气,又小声道。
“还有一点。”
“下午有人从外门回来,在路上议论,说赵凌今天去了陆峰主那里,提到了你的名字。”
“你要小心。”
说完这些,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不敢再多待,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
“如果你在乱石谷活下来。”
“记得来找我一趟。”
“我叫周岚,你别忘了。”
林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胸口那一点微热在此刻又轻轻跳了一下,象是在催促他向某个方向走。
光开口。
“主人,你的路已经在往外门试炼那边偏了。”
“命市暂时不会再来。”
“接下来,真正要面对的,是人。”
影子淡淡说。
“别忘了。”
“你死过那么多次,真正把刀按在你脖子上的,大多数时候不是命市,也不是时间。”
“而是与你站在同一片地上的人。”
天色渐渐暗下去。
远处主峰方向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照亮半边夜空。
外门试炼将至。
风从乱石谷的方向吹来,带着一点干冷的石屑味。
林宣推开门,看着远处的山影,目光在暮色中慢慢变冷。
这一次,他不会只是被推着走进杀局。
他会一步一步,自己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