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院在外门后山,再往下走几百级阶梯,路边草木稀疏,石阶上积着青笞,踩上去潮湿滑腻。
黄昏很快过去,夜幕彻底落下。天岚宗其他地方灯火点点,这一带却只有几盏油灯昏黄摇晃,照出一片寂聊。
林宣被安排在靠近后山涯壁的一间小屋。
屋子很旧,木墙上有裂缝,透着夜里的冷风。房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只盛水的木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林宣坐在床边,伸出手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道裂痕仍在。
细细一条,象是刻在皮肉下方的暗纹,与血管并列,却又不属于血肉。
他用指尖轻轻按了按。
一阵极细微的冰冷刺痛从掌心渗入,沿着经脉往上游走,引得他微微皱眉。
“别乱碰。”
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林宣目光一顿。
“光。”他叫出了那个在白日里自称名字的小东西。
识海的黑暗被轻轻拨开,一团小小的光雾浮现出来。
它看起来有点象缩小无数倍的云,边缘朦胧,中央却极为凝实,两点小小的亮光像眼睛,在空中眨了眨。
“主人唤我。”光的声音仍旧柔和,带着一点莫名的愉快。
“你说你从灵墟碎痕里爬出来。”林宣平静问,“那东西是什么。”
“你现在知道太多没有好处。”光很干脆,“只要记住,灵墟是所有规则破碎之处,是世界的伤口。你掌心那条裂痕,就是一块伤口碎片。”
“你算是这个伤口里爬出来的?”
“可以这么理解。”光眨了眨眼睛,“不过我对你没有恶意。相反,你不借我的力量,是没有机会在这条路上走太远的。”
林宣看着掌心那道裂痕,沉默一会儿,道:“你能做什么。”
光很认真地回答:“帮你活下去。”
这句话说得太简单,却带着一种来自深渊的冷意。
林宣眼前浮现出那片血色废墟。
另一条时间线里的天岚宗在火海中崩塌,山门断裂,弟子惨叫声连绵不绝,尸骨堆积成山,血流成河。那个跪在废墟前的身影,与他有同样的脸。
他死在那片火海里。
那种窒息感与烧灼感并未因记忆破碎而减弱,反而因为不完整而显得更加刺痛。
“你看到了。”
光静静看着他,声音低了些。
“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它说,“那是一条已经被毁掉的时间线,是你真正的结局。”
“现在这条,是由那条破碎的时间线往外分出来的支流。你身上的裂痕,就是分流之处。”
林宣抬眼,目光被屋顶的一道缝隙吸引。夜风从那里吹进来,带着山间的寒意。
“也就是说,我已经死过一次。”
“对。”光没有安慰,也没有半句虚言。
“那我现在,是谁。”
“是另一次尝试。”光说,“也是上一条失败的延续。他死的时候,执念太重,与灵墟碎痕纠缠在一起,才让这条时间线有了你。”
林宣很少沉默这么久。
他不是没有看见过死亡。外门这些年,山路上的尸体、试炼失败的同门、跌入深渊的路人,他都见过。可是亲眼看到“自己的死”,那种感觉,和旁观任何死亡都完全不同。
“陆长老他们不知道吗。”他忽然问。
光笑了笑。
“他们看不见灵墟,看不见时间碎界,更看不见你的裂痕真正意义。对他们来说,你只是灵根残缺的废灵体,顶多是不稳定一点。”
“这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会提前把你杀掉。”光说,“有些东西,一旦暴露,就不会给你再准备的时间了。”
屋外传来一阵风过枯枝的沙沙声。
林宣象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刚才说,要帮我活下去。”他看着掌心裂痕,声音压得很低,“要怎么做。”
光沉默了一会。
“裂痕不是伤口那么简单。”它缓缓开口,“那是一条信道,连着灵墟碎界。你现在的经脉之所以堵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本身的灵力与那条信道不协调。”
“如果你想真的修行,就必须先把灵府撕开,让裂痕完整显露。否则,你永远只能被它拖着走。”
“撕开灵府。”林宣重复了一遍。
这四个字本能地让人心底发冷。
灵府是修行者的根本。普通修士破境失败,灵府裂开,常常意味着毕生修行毁于一旦,轻则实力全废,重则走火入魔而死。
“你要我主动去做这种事。”
“是。”光的声音出奇的坚定,“不过你不会象他们那样单纯炸裂。你的灵府本来就挂着一块灵墟碎痕,只是压得很深。你若不将它暴露出来,裂痕就只能一点点蚕食你。”
“被动被吞噬,和主动张开嘴咬回去,终究不一样。”
林宣静静听着,心脏在胸腔里有节奏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让他更清醒一点。
“如果失败呢。”
“失败,就死。”光毫不迟疑,“你会象上一条时间线那样,被灵墟彻底吞掉。这条时间线也会崩塌。”
“如果成功呢。”
光笑了。
那笑声不再是孩童般的轻快,而带着一点难以掩饰的期待与深处的阴影。
“如果成功,你会得到属于裂痕的力量。”
“别人的境界是从气海一路走到归墟,你可以从今夜起,踏上一个旁人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境界。”
“裂痕境。”
那两个字在识海里响起的时候,林宣感觉到掌心那道细裂猛地跳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某种东西在他体内轻轻碎裂,又有某些被封印的东西缓缓醒来。
“你放心,”光又补充了一句,“裂痕境本质上不算正统境界,只是你身上这块灵墟碎痕被唤醒后的状态。真正的境界,你依然要去走,只是会走得和旁人不太一样。”
林宣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他从床上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片黑色的山林,树影在夜风里摇晃,仿佛一只只无形的手。天空上的星光被厚云挡住,只有远处宗门主峰上方约隐约现几处光亮。
那是他曾经仰望的地方。
现在,他被丢在了最底层。
他忽然想起广场上赵凌那双冷淡的眼睛。
第一次测灵失败时,赵凌还不过是个普通弟子,只冷冷看了他一眼。第二次测灵时,赵凌已经成为外门真传,站在众人前方,是宗门重点栽培的天骄。今天,赵凌的视线甚至懒得再停留他身上一息。
弱者不值得记住。
上一条时间线里,这个道理,他死的时候才明白。
如今,他提前看到了那条死亡的尽头。
“你说,这条时间线会重复上一条的结局?”他问。
光慢慢答:“是的。如果你什么都不做。”
屋子忽然更加安静。
连风声都仿佛远了一些。
林宣把手从窗沿收回来,掌心那道裂痕在黑暗中看不太清,却仍旧能感受到它存在。
“需要怎么做。”他问。
“现在就做。”光说。
“你盘膝坐好,将全部心神沉入灵府。我会借裂痕引动灵墟碎力,帮你撕开封印。过程会很痛,很可能撑不过去。”
“你若想停,现在还来得及。”
林宣反问:“你觉得我会退吗。”
光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林宣回到床边,盘膝坐下。
他深吸一口气,将杂念一一压下,心神缓缓沉入体内。
黑暗中,灵府如同一颗暗淡的星,悬在虚空里。
与他同门相比,他的灵府显得格外萎缩,表面布满细小裂缝,象是一块随时会碎的石。
那块石的中心,有一道极细的黑线,那就是灵墟碎痕。
“看到了吗。”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看到了。”林宣答。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松开心神。”光叮嘱,“我会替你把嘴张开,你要做的,就是咬住东西,别被反咬。”
话音刚落,灵府深处那道纤细的黑线颤了一下。
一股冰冷彻骨的力量,从裂缝中缓缓渗出。
那力量不同于任何天地灵气,甚至不能称之为灵力。它更象是一种凝固的寒意,是时间在某处停滞后的残渣,是无数命运崩塌后留下的灰烬。
林宣的灵魂仿佛被人用手指按在冰面上,一寸寸推进黑暗深处。
痛感随之而来。
这一次的痛,不是经脉被撕裂的那种钝痛,而是灵魂本身被刀子一片片削下的细碎痛楚。每一片灵魂碎屑被削下,都会带走一丝情绪,一丝记忆,一丝感觉。
“稳住。”光的声音在识海中轰然炸响。
“你现在感觉到被削下去的,是你这一条时间线原本的惯性。”
“你若不舍弃这些东西,灵墟碎痕就永远不会张开。”
林宣咬住这句话,用它压住几乎要本能发出的惨叫。
灵府上的裂痕越来越多。
每一次裂痕扩散,灵府内就有一块暗灰色的碎屑飘起,随即被那股冰冷的力量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在这种痛苦中失去了意义。
在某一刻,林宣忽然觉得胸口一空。
仿佛有什么一直压着他的东西,被人从内里硬生生掀起。
轰的一声无形巨响。
灵府彻底裂开。
在裂开的瞬间,一道漆黑的缝隙出现在灵府中央。那缝隙的另一端,不是熟悉的经脉,不是天地灵气,而是一片完全看不见底的混沌。
那是灵墟碎界的投影。
无数模糊的影子在缝隙另一侧游动,象是死去的时间线在黑暗中翻涌。
识海深处,那个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淅。
“看见了吗。”
“这是你死过无数次的地方。”
“这一次,你不准再躺着出去。”
林宣的意识几乎要被撕成两半。
灵府在裂开,灵魂在被扯向不同方向,一边是熟悉又温暖的世界,一边是冷到极致的深渊。
光的身影在他识海中骤然壮大了一截。
它飞到裂开的灵府上方,张开小小的身影,强行挡在灵墟碎力与林宣灵魂之间。
“主人。”它喊道,“咬住。”
“现在是你与那个东西抢时间的时候。”
“要么你撕开裂痕,占据这个位置,要么时间本身占据你。”
“选择。”
那一刹那,林宣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手,从灵墟深处伸出,试图抓住他的灵魂,把他拖回那片血色的废墟。
他想到广场上那些冷笑的目光,想到赵凌俯视的眼神,想到宗门在火海中倒塌时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想到那个与他有着相同面孔却跪在废墟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身影。
“死过一次就够了。”
他在心里低声说。
下一瞬,他将全部意志狠狠压向那道裂痕。
“给我开。”
灵府猛地一震。
漆黑的裂缝仿佛被人从内部撑大了一线。
光发出一声刺耳的低鸣,身上的光芒一半被卷入黑暗,另一半顽强地撑住裂缝边缘。
那一刻,它不再象一团柔和的小光雾,而象一枚被钉在深渊边缘的钉子。
“很好……”
嘶哑的声音在更深处低笑。
“不愧是我。”
“这一次,我们有资格坐到桌边了。”
最后一道裂纹贯穿灵府。
林宣忽然觉得整个人轻了一瞬,又重了一瞬。
轻,是因为压在他身上的枷锁被撕开。
重,是因为有一只无形的手从灵墟深处伸来,在他的灵魂上按下了某种印记。
裂痕境,在这一夜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