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得很低,象一块冰冷的石板扣在天岚宗上空。宗门外门山腰处,一片宽阔的青石广场上立着十几根黝黑灵石柱,表面刻满细密纹路,灵光在纹路间缓缓流动,仿佛一只只冷眼。
外门弟子一批接一批站上前测灵。
有人灵光冲天,引得众人惊叹,有人灵光平平,只能默默退回队列。轮到那名穿着旧袍的少年时,周围的声音明显低了半截。
“林宣。”
掌事长老的声音从台上落下,不高,却象石块砸在水面。
队列中,林宣抬起头。
他个子不算高,身形偏瘦,脸色有些苍白,衣袖边缘被缝补过几次,显得有些局促。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指尖不由轻轻收紧,在掌心捏出一点潮意。
“又是他。”“测了几次了。”“听说灵根残缺,根本引不动灵气。”
窃窃私语声像冷风,从四面八方钻进耳朵里。林宣仿佛没听见,只是深吸一口气,走出队列。
烛火摇晃,映出他略显瘦弱的侧脸。那张脸没什么特别,甚至算不上俊秀,只是眼睛比常人更沉静一些,像久雨后的深井,安静又看不透。
掌事长老姓陆,在外门待了许多年,见过太多天才与废物。林宣在他眼里,只能归到后者那一列。
“照规矩来。”陆长老随口道。
林宣走到最近的一根灵石柱前。
那柱子比他还高一截,石质乌沉。传说灵石柱中封存着古阵残片,可借此勾连天地灵气,检测灵根与灵府情况。对大部分弟子来说,这是通往修行之路的第一步。
对林宣来说,这是第三次。
他伸出手,掌心有一层薄茧,是长年坚持体术与杂役留下的痕迹。他看着那只手微微愣了一息,仿佛在确认这具身体仍属于自己,然后才将掌心按在石柱上。
接触的一瞬,一股寒意从灵石柱涌入掌心,顺着手臂往上爬。
那寒意并不锋利,却极其倔强,象一缕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在他经脉中试探前行。
按照宗门授艺,弟子在这个时候只需运转基础心法,引导灵气在经脉中走一个小周天,灵石柱便会给出反馈。
林宣已经背熟那套口诀,早在第一次测灵时就记住了。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体内。
经脉的感觉仍然那样钝塞。
灵气进入其中时,就象河水被挤入布满淤泥与石块的河道,艰难爬行,稍有不慎便会完全停滞。比起第一次,现在经脉似乎略微开阔了一点,但那种微乎其微的变化,对测灵结果来说几乎没有意义。
周围传来几声不耐烦的咳嗽。
“又这么慢。”“让后面的人等着,他真当自己是天骄。”
有人小声笑了笑:“天骄?废灵体才对。”
林宣听见了,却依旧没有睁开眼。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轻缓,心神一点点沉下去,直至所有杂音都象被水隔开,只剩下自身血液流动的声音。
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不同。
在经脉某处原本完全堵死的关卡上,有一丝极细微的裂缝张开。
就象一块老石上忽然出现了细线。
灵气以极缓慢的速度从裂缝里挤过去,带出一阵刺痛。
那痛感带着火烫,又夹杂着撕裂的冷麻。
林宣咬紧牙关,将全部心神压在那一丝灵气上,不让它崩散。
“动。”
他在心里轻声开口,象是在对灵气说,也象是在对经脉说,更象是在对某个更深层的存在说。
灵气真的动了。
在那一瞬间,灵石柱内的灵光猛地一颤,宛如被惊扰的深海鱼群。
石柱表面的纹路闪铄出暗紫色的光,那颜色与寻常灵光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莫名的冷意。
陆长老原本已经移开的视线再次落了回来。
“咦?”
他轻轻一声,眉头微挑。
广场上的议论声随之停了停。
“不会吧,这废灵体还能翻身?”“看那灵光,颜色怪得很,不象好兆头。”
林宣看不见这些。他只知道体内的那一丝灵气在通过那条裂缝后,忽然变得沉重而锋利,仿佛携带着某种陌生的印记,与周围天地灵气完全不同。
经脉开始剧烈发痛。
那不是普通的灵气冲刷,而象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体内抓住了这一缕力量,硬生生往更深处扯。
“停下。”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不是陆长老,更不是广场上的任何人。
那声音嘶哑低沉,象是从遥远的深井里飘上来,又象是隔着厚重石板传来的回音。
“再往前,你会死。”
林宣心神一震。
“你是谁。”他在心里问。
那声音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你。”
轰的一声,识海仿佛被雷击中。
无数破碎的画面从黑暗中冲出,短暂闪现又迅速崩散。断裂的山门,倒塌的殿宇,宗门在火海中焚烧,尸骸堆积如山,血色铺天盖地。
在那血色废墟中央,有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跪在地上,眼神空洞而绝望。
那张脸和林宣一模一样。
“这是……”
画面瞬间被撕碎,所有色彩消失,只剩下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识海深处炸开。
现实中的广场上,灵石柱猛地一震。
咔的一声细响,从石柱内部传出。
陆长老脸色微变:“住手。”
林宣却听不见。他的耳边只有经脉爆裂般的轰鸣,体内那一点古怪灵气在裂缝中狂暴游走,象是想要撕开更大的缝口。
掌心忽然一凉。
在那片冰凉之中,一道极细的光从他的掌心深处缓缓浮起。
那光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固执地向外爬行,沿着经脉一路攀升,最后撞入识海。
识海的黑暗中,第一次亮起一点光。
那不是普通的灵光,而是一团小小的光雾,边缘模糊,中心有一丝暗纹。
一双极小的眼睛在光雾中睁开。
“主人。”那团光轻声道,“终于见面了。”
灵石柱再也承受不住这种莫名力量的撕扯。
轰的一声巨响,石柱表面纹路全部碎裂,整根柱子从中间猛然炸开,碎石带着残馀灵光飞溅四散,砸在周围地面上,溅出一片尘雾。
整个广场瞬间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广场中央,那名被爆裂灵光冲击得后退数步的少年身上。
林宣勉强站稳,胸口起伏剧烈,掌心隐隐作痛。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掌心中央多出了一道极细的裂痕。
那裂痕没有流血,却泛着淡淡的黯光,象是有人用极锋利的刀,在他灵魂上划出了一道口子,然后强行投射到肉体表面。
陆长老沉着脸走下台,抬手一拂,将残馀灵光震散。
“灵石柱被你毁了三根。”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林宣抬起头,额角冷汗未干,眼中却没有太多惊慌,只有疲惫和隐隐涌起的疑惑。
“三年三次测灵。”陆长老缓缓道,“第一次,灵光无反应,判定灵根残缺。第二次,灵光逆冲,差点炸毁。今日,灵石柱直接粉碎。”
广场周围的弟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与惊呼。
“他真是灾星。”“灵石柱见到他都受不了。”
陆长老抬手,声音压下所有杂音:“从今日起,取消林宣外门弟子身份,逐出外门,降入杂役院。”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夜风刚好吹过,吹散了残留的灵光烟尘。
有人忍不住低声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废灵体还想修行,做梦。”
林宣的指尖再次收紧。
降为杂役,意味着在宗门中再无修行资格,只能做粗活直到老死。他曾经在心里预想过这个结局,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掌心的裂痕却在这一刻轻轻跳动了一下。
识海中的那团小光雾再次发出轻声。
“主人,你要被丢去做杂役了。”
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困惑,也有几分兴奋。
林宣在心里问:“你是谁。”
小光雾轻轻晃动,好象在思索如何介绍自己。
“我叫光。”它说,“是从灵墟碎痕里爬出来的道灵。”
“也是,你未来唯一能依靠的力量之一。”
这句话落下时,广场上已经有两名护卫弟子走过来,示意林宣离开。
“走吧,去杂役院报到。”其中一人语气冷淡。
林宣转身,朝山下走去。
背后是无数道打量与嘲笑的目光,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那道掌心裂痕合在指间,握成拳。
识海深处,光安静地悬浮着。
在光的更深处,有一道比夜色更深的暗影,象一道被压制的裂缝,缓缓睁开了看不清型状的眼睛。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那暗影中低语。
“这一次,不许再输。”
“我们已经死过一次了。”
林宣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向前,走向那片被人遗忘的杂役院,也走向一条无人可见的深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