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怒目而视,裴军顿时魂飞魄散,此情此景与预料大相径庭。
“陛下,臣”
“周观政曾谏言须防谄媚之徒,说的便是你这等人。”
“咱如今明白为何熥儿行事稳重,不愿事事禀报。”
“因他深知宫闱秘事难守!”
“昨日咱刚责骂于他,今朝便有人落井下石,尔动作倒是迅捷!”
“终日窥探宫禁,实非人臣之道!”
朱元璋勃然震怒:“尔既言咱定值几何便值几何,此树既被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咱便伐下售与你。”
“咱不定价,你既称此树喻示大明江山,且掂量该出多少银钱购买这万里河山!”
裴军见朱元璋整饬玉带,心胆俱裂,扑通跪地战栗不止。
“陛陛下,臣,臣”
他暗瞥朱允炆求援,却见对方恍若未闻,怔怔相望。
他顿时明了,这是要置身事外。
朱允炆满面宿醉未消,眸中尽是不可置信。这怎会如此?
皇祖父昨日不还因宝钞之事与朱允熥争执么?
为何今日
竟似也不支持超发宝钞!
局势变幻,竟如此迅疾?
闹了半天,跳梁小丑竟是自己?
“臣臣”
“咱此刻不想听你支吾,究竟出价几何?”
裴军此刻方领略朱元璋雷霆之威,不绕弯子,直指要害。
若应对有误,下场便是
“臣臣这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朱元璋剑眉倒竖,厉声呵斥。
“既说不出,咱替你定夺!便以你全部家财相抵!”
“你任户科给事中,从七品,岁禄八百九十二石。任职三载有馀,咱取整数,若从你宅中搜出逾三千石粮米,便是死路一条。”
“再者,你既主张宝钞当强制通行,想必身体力行。”
“若从你家搜出一两白银,咱便要你项上人头!”
“哼!”
裴军顿时瘫软如泥,家中怎会没有白银!
他深知宝钞前景黯淡,向来暗中使用银两。
朱元璋怀掏玉如意,指群臣训诫:“咱往后不愿再见此等揣测圣意之行。”
“丑话说在前头:揣度得当咱未必赏赐,若揣度失误,定严惩不贷!”
“将心思放在黎民百姓身上,少盯着宫闱秘事。”
朱元璋转视朱允炆:“允炆,可知周观政家中光景如何?”
朱允炆眸光骤紧,喉结微动。
难道皇祖父
“允炆,可曾踏足周观政宅邸?”
“孙儿每日必往。”
“其家清贫若此,你既为弟子,何以毫无表示?”
“你素以恪守礼法自诩,尊师重道便是这般践行?”
自诩?
字字千钧,朱允炆惶然跪伏:“皇祖父”
“咱深知,任凭处置,尔等总有说辞。咱每出一言,尔便备好百句应对。”
“今日起,你的俸禄减半,馀数悉数拨予周观政充作束修。”
“另,咱前日罚没其一年俸禄,你既未置一词,便由你补足。”
朱允炆心如死灰,闻得“退朝”二字恍惚离去。遇贴身内侍忙问:“昨日朱允熥可曾入宫?”
“殿下宴饮时,三殿下确曾入宫。”
“可是他跪地哭诉求见?”
“非也,乃皇上亲召。”
朱允炆如遭雷击,原来并非朱允熥泣诉苦衷打动圣心。
竟是
皇祖父自行醒悟?
“这”
今日他俨然成了笑柄,精心策划的攻讦竟被化于无形。
为何?
皇祖父素来固执,怎会一日转寰?
朱允熥究竟使了何种手段?
他百思不解。
朱允熥方回府换上软履,茹嫦便火急火燎赶来。门房低喝:“暗语!”
“连我都不识得了?速开!”
“暗语!”
茹嫦气结。
“户部!”
“鸡肋。”
入门后茹嫦狠瞪门房,奔至石桌旁气喘吁吁:“殿下真乃神人!”
“圣意竟真转了乾坤,您如何做到的?”
“皇祖父本就圣明,我深知他必能醒悟。”
“那日殿前直谏看似莽撞,实则胸有成竹。”
茹嫦由衷赞叹:“论及稳健,殿下当属翘楚。”
众人皆以为他触怒龙颜时,人家早已布局后手。
这
莫怪人家能成事,自以为身在第二层,殊不知人家已在九重天。
最绝的是——
他偏让你以为他在第一层,诱你全力出手,再以雷霆之势碾压!
这哪是谨慎
分明是深谋远虑!
朱允熥揶揄道:“怎么,没急着将九族名录删改?”
茹嫦赧然赔笑:“殿下说笑了,臣始终坚信殿下。”
“虽似谄媚,姑且信你。”
“殿下,杨士奇求见。”
“快请!”
只见杨士奇步履蹒跚而入,茹嫦惊诧:“跪了半日竟还能行走?”
“莫非用了灵丹妙药?”
杨士奇亦觉诧异。按常理长跪宫门者需休养数日,他却行动如常。
朱允熥指其膝头:“奉天殿看似恢弘,内中另有玄机。”
“每块砖石,每根梁木皆暗藏巧妙。”
“我早与总管宋和打过招呼,若皇祖父命你跪候,便引你至特制砖位。”
“那砖中空,跪之不至伤膝,叩首时声响清越。”
杨士奇愕然,原以为是自己体魄强健,竟是殿下早有安排?
“您如何知晓?”
“史书有载!此乃宋时文臣为表忠心得出的门道,特命太监更换空心砖。届时众人叩首声闷,唯其声响清脆,帝王岂不青睐?”
“我问过宋和,此习沿袭至本朝!”
“既知此节,岂能不备?”
茹嫦五体投地,连这般秘辛都了如指掌?
稳字当头!
杨士奇郑重作揖:“微臣谢殿下周全。”
“终究是我连累你受罚”
茹嫦恍然:“殿下执掌户部时便言此为烫手山芋,却不肯明说。”
莫非早预料到与皇上必有争执?
“恩!”
“皇祖父不舍超发宝钞这条捷径,然你我都知此乃慢性毒药。”
“不可不防!”
杨士奇慨然道:“臣在太学时便欲谏言宝钞之弊。此刻止损犹可挽回,若再滥发,必致士农工商皆陷水火!”
史上正统年间,杨士奇任首辅二十载后深感宝钞积弊,决意弃用宝钞,默认白银流通。
然此举使朝廷丧失货币主导,直至明亡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