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徐妙锦,朱允熥将前日备好的物事揣入怀中,自侧门入宫。
那侧门虚掩一线,显是朱元璋特意留缝。
他早料定孙儿必不会走正门。
依《大明律》,在外皇孙非奉诏不得擅入宫禁。
若从正门入宫被人察觉,恐生事端。
侧门稳妥
此刻朱允炆自觉胜券在握,正开怀宴饮,对此浑然不觉。
朱允熥轻车熟路来到御花园,见朱元璋身着粗布衣裳正在松土。
铁锹起落间,动作娴熟利落。
“来了。”见他到来,朱元璋不悲不喜,淡然相唤。
朱允熥卷起裤腿踏入泥地,取锹翻土,将泥土整齐堆成田垄,以便灌溉时水流不致外溢。
朱元璋竖起拇指:“嘿!这活儿干得漂亮,可见下过苦功。”
“让你去当农夫,定然饿不着!”
又见朱允熥在田亩间横三竖二开出五道新垄,朱元璋会心莞尔:“哈哈。”
“熥儿,你这稳妥性子丝毫未改。”
“是怕浇灌时水流不均么?”
忙罢农活,祖孙二人并肩坐在花坛边。朱允熥不顾手上污渍,探怀取物递与朱元璋。
竟是镌刻九龙纹的怀表。
朱元璋轻拍其后脑,笑骂:“臭小子,准备得倒周全。”
启盖细观,除九龙纹饰外,与先前那块别无二致。
“那块表咱已命工匠修缮,只是漆色已褪,还有几处磕痕。”
“再难复旧观了。”
朱元璋叹息一声,随即笑斥:“臭小子,也不知给咱留些颜面!”
“不懂得尊老敬贤!”
“甩袖便走,多解释两句能要你性命不成!”
朱允熥颇觉无奈,分明是您赶我走的
四目相对,二人纵声大笑。
此时无声胜有声!
“熥儿,宝钞之事咱已明了,你待如何处置?”
“皇祖,孙儿已有全盘筹划!若得施行,宝钞价值可趋稳定,朝廷更添利器!”
“待朝廷威信树立,便可向商贾课税!”
“商贾,课税?”
朱元璋虽知孙儿谋划深远,却未料竟涉及此节。
“向商贾课税?”
“这岂非仍是变相抬举商人地位?”
“皇祖父,难道唯有课税方能彰显地位尊崇么?”
“昔年北宋文彦博有言: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
“世人常道士农工商,然除皇祖父外,谁曾将万千黎庶真正放在心上?”
“农户当真位列次席么?”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终岁勤勉,可又有几人真心敬重!”
“杭州水患时,那些豪商犹在画舫寻欢,对灾民视若无睹。城外饥民,不都是所谓位列第二的农户么?”
“皇祖父可知,口脂铺开业至今,获利几何?”
“约莫几千贯罢。”
朱元璋对商贾素来轻篾,从未细究。
“孙儿已备好帐册,请皇祖父御览。”
稳妥!
“恩,确是标准的借贷记帐法!”
他习惯性翻至末页,瞥见最终数目顿时瞳孔骤缩:“三十七万贯?”
“折合白银便是三万七千两!”
“皇祖父,由此可见商利之厚。”
“正因如此,扬州、苏州、杭州乃至应天,方能呈现这般繁华盛景。”
“我等不向此辈课税,反将目光投向生计艰难的农户,恨不能将其最后一粒粟米尽数纳入国库,取之锱铢必较,用之挥霍无度!”
“待灾荒降临,朝廷无粮可调,任其再遭商贾盘剥!”
“这难道公平么?”
“皇祖父请看,此乃从唐安宅中抄没的帐册。人虽伏诛,事犹未了。”
“此人曾在画舫一夜挥霍五百两,且非孤例,此类行径屡见不鲜!”
“为博青楼歌姬一笑,竟敢豪掷三千两!”
“纸醉金迷,奢靡无度。”
“皇祖父虽明令禁止商贾穿着丝绸,然私底下谁不是绫罗满身?”
朱元璋凝视帐册心绪翻涌,骤然怒发冲冠:“咱杀得早了!”
“若早知如此,定要将其千刀万剐!”
“朝廷自咱始倡行俭朴,他们便是这般效仿的么?”
“皇祖父,大明养息此辈二十五载,恩泽早已足够,竟被视作理所当然。此等得寸进尺之行径不可纵容,当施以严惩。”
朱元璋终下定论:“熥儿,放手去做。”
“无论如何,咱始终是你最坚实的倚仗!”
“熥儿,此事你有几分把握?”
“约七成。”
朱元璋心中暗添两成。九成把握,四舍五入已是十拿九稳。
“孙儿知眼下胜算尚欠,然北伐在即,时不我待。”
“非也”
“恩?皇祖父不是定于秋后北伐么?”
朱元璋无奈睨向孙儿:“咱是想说,这般成算已是不低。”
翌日,奉天殿钟鸣鼓响。宋和挥动净鞭三响:“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朱允炆暗递眼色,裴军心领神会:“臣户科给事中裴军有本上奏。”
“讲。”
“臣闻三皇孙殿下反对超发宝钞之论,实属旷古谬言。”
“宝钞乃陛下钦发,一贯折银一两,此不仅关乎朝廷信誉,更系陛下天颜。”
“陛下乃万民君父,天下百姓莫不奉若神明。”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圣贤早有明训。”
“臣以为,纵使陛下指残纸称值十贯,臣等亦当遵奉不违。”
“若有违逆便是悖离纲常,天地难容。”
“宝钞亦然。三皇孙妄言超发宝钞虐民损公,实属危言耸听。”
“其不顾朝廷艰难,空发议论,意图废止宝钞。”
“此乃大不敬!臣恳请陛下治罪!”
朱允炆暗竖拇指,此言深得他心。
理当如此!朕言十贯,尔等便须作十贯使用。
此方为帝王威仪!
朱元璋淡然注视,不动声色:“尔果真作此想?”
“此乃臣肺腑之言。”
“众卿随咱出殿。”
至奉天殿广场,朱元璋仰观参天古木,面露赞赏:“裴军,你观此树如何?”
裴军窥见圣心眷爱此树,忙不迭奉承:“陛下,此木虬枝擎天,根脉深厚,于奉天殿前众树中堪称独秀。”
“恰似我大明国祚,早已深入人心,必当万世永昌。”
“说得好!难为你倾刻间想出这许多溢美之词。”
“臣不敢”
“咱非在夸你!实话告知,咱对此树深恶痛绝,终日蔽日遮光,早欲伐之!”
“方才你言此树可喻大明国运?”
“若咱砍了此树,莫非大明即刻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