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朱元璋翻阅着明初编修的元史。这套史书因编篡仓促、银钱吃紧，即便有宋濂等人协力，成书仍显粗疏。
关于宝钞的运作机制，他始终未能参透，可其引发的恶果，却在他心中明镜似的清淅。
至正年间那场“石人出黄河反”的民变，根源竟与宝钞息息相关。蒙元滥发纸钞，行径与公然劫掠无异，致使黎民家业尽毁……
而他……
朱允熥那番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莫非真是自己错了？
还有那倔小子……服个软又能如何？说不定自己心一宽就饶过他了呢！
想到此处，朱元璋只觉胸中憋闷。
本欲寻郭宁妃说话散心，才至后宫却闻得阵阵莺声燕语：“这便是妙锦姑娘那支口脂么？”
“做工当真精巧。”
“比宫里采买的还要细致几分。”
“殿下这般偏心，真叫人吃味。”
“快让我也试试。”
妙锦？
朱元璋推门而入，众女慌忙跪拜：“陛下万福金安。”
“都起来罢。”
他踱至徐妙锦面前：“你是天德家的丫头？”
“臣女妙锦，拜见陛下。”
“咱有些年没见你了。当年天德征战归来，你尚在襁保，如今竟……”
“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他端详片刻，连连赞叹：“像，眉眼间活脱脱是你娘亲的模样。”
“万不能象天德，那厮虎背熊腰、络腮满面，若随了他的相貌，岂不成了夜叉婆？”
徐妙锦急声辩驳：“家父相貌堂堂得很！”
“咱与他相识数十载，还能不知？”
“他是咱结义三弟，更是咱最托付心腹之人。”
“至今仍记得天德统率三十万大军荡平漠北的英姿，气吞万里如虎，何等豪迈！若非应天政务缠身，咱定要御驾亲征。”
“临终前他还向咱举荐蓝玉！”
“如今蓝玉已成朝廷栋梁，咱心甚慰。”
听得皇帝追忆父亲，徐妙锦眼角眉梢俱是欢喜。
为人子女，谁不乐见尊长受人敬重？
“只可惜啊……自洪武十八年至今，他离去已九年了。”
“请陛下保重圣体。”
“咱也老喽……”
思及宝钞之事，朱元璋蓦然生出几分英雄迟暮之感。
徐妙锦轻声道：“陛下可愿出宫散心？”
“出宫？”深宫确显憋闷，此话正合他意，“走走也好！”
二人行至应天街市，见新一炉烧饼出炉，徐妙锦忙上前要了五个。朱元璋问那摊主：“这烧饼怎生卖法？”
“洪武通宝一文钱两个，前元旧钞两文钱两个。碎银找不开，小本生意收不得。”
朱元璋一怔：“怎不见收宝钞？”
“宝钞？”卖烧饼的连连摆手，“客官想必不常出门。”
“此话怎讲？”
“那纸钞刚发行时倒也便利，可如今印发太过泛滥。今日收下明日便折价，这般亏蚀谁经受得起？”
“小老儿还要靠这营生给儿子娶媳妇呢！”
庶民直言如针，刺得朱元璋手中烧饼顿时失了滋味。
“仅你一人这般想？”
“街坊邻里皆是如此。”卖烧饼的指向周遭，“那边馒头摊、菜贩子，除非见着官差怕惹麻烦才收宝钞，平日都只认洪武通宝。”
“那张薄纸，哪有铜钱攥在手里踏实？”
摊主朴拙的笑颜，却似利刃扎在朱元璋心口。他素来自诩体察民情，竟未曾留意宝钞已失信至此。
若再放任超发，岂非真成了祸国殃民之物？
朱元璋不信邪，从巷首走到巷尾，情形果如摊主所言。就连气派酒楼也或收铜钱，或暗地里兑白银，绝口不提宝钞二字。小贩惧损犹可恕，这些豪商竟也拒用，直教他怒从心起。
可转念想起朱允熥谏言，始作俑者不正是自己？若再固执己见，宝钞终将沦为笑柄。
“丫头。”二人坐在茶铺窗边，“今日是特意引咱出来的吧？”
徐妙锦赧然吐舌：“被您看穿啦。”
“呵！”朱元璋睨她一眼，“这般稚拙手段，岂能瞒过咱？”
忽而话锋一转：“你对熥儿有意？”
骤闻此问，徐妙锦霎时耳根通红，绞着衣角嗫嚅难言。
“有何可羞？当年咱追求皇后时，从来直来直往。”
“若你情愿，咱便为你保媒。”
“这个……”徐妙锦慌忙搪塞，“陛下，此事尚早，尚早。”
“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咱是琢磨不透了。”
朱元璋啜了口粗茶，将茶渣唾在地上：“还是这般市井茶汤对咱脾胃。”
“此番又被熥儿言中，确是咱误判了。”
徐妙锦暗喜事有转机，却知这老皇爷性子倔强，纵有悔意也绝无向孙儿认错的道理。
只见他招招手，两名锦衣卫倏然现身：“杨士奇何在？”
“仍在殿前跪着。”
“让他回去罢。从司礼监取两只软垫并一具暖炉赐他。”
“遵旨！”
朱元璋凝望暮色，恍闻晨钟暮鼓在耳畔交错，不禁长叹：“唉……”
“丫头，随咱再走走。”
“不如去三皇孙府上坐坐？”
朱元璋面上掠过窘色：“不去！”
“纵使他千百次料事如神，他祖父终究是他祖父！”
行至一条僻静胡同，但见屋瓦残破，雨水浸渍处青笞丛生，空气里浮着霉朽气息。
“进去瞧瞧。”
首户院内，妇人正奋力浣衣，见朱元璋露出淳朴笑容。
“方才那笑容，倒让咱想起从前的皇后！”
“咱当年自濠州征战归来，她也这般背着标儿为咱浆洗衣衫。”
“老喽，总爱追忆往昔。”
至第二户门前，闻得哭嚎震天，父亲举鞋追打顽童，孩子满院逃窜。
“打得好！忤逆尊长、不思进取，就该严加管教！”
“哈哈。”
“咱那龙靴不是早赐给周观政了么？”
老皇帝这话似有所指。
第三户人家，有人立于藤架下捧书苦读。朱元璋细看之下讶然：
“周观政？”
“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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