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妙锦搀着朱元璋缓步而来,周观政急忙趋前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平身。”
朱元璋打量着眼前粗布老者,未着官服时与寻常老农别无二致。
“你还亲自下地耕种?”
“闲来无事,自耕自食反倒更觉香甜。”
周观政回头唤道:“老伴,圣驾莅临,快出来迎驾。”
“不必拘礼,咱进屋说话。”
踏入屋内,只见陈设极为简朴,周夫人奉上清茶一盏。
“怎住在此等陋室?”
周观政难得面露赧色:“京师居大不易,能得此栖身之所已是皇恩浩荡。”
“况且微臣不善钻营,年节时也无馀财打点,自然清贫度日。”
“允炆不是日日来此听讲?”
“他就未曾接济过你?”
周观政摇头苦笑:“臣以为,二皇孙如今最厌见的便是微臣。”
“咱”
朱元璋心知肚明,自己钦定的俸禄断不致让人困顿至此,分明是宝钞贬值太过所致。
“微臣身为朝廷命官,更兼儒门弟子,理应安贫乐道,匡扶社稷。”
“陛下不必为此挂怀。”
“前弘文馆大学士罗复仁,虽位极人臣,致仕后所馀不过茅屋三间,两袖清风而已。”
“更有吏部尚书吴琳,身居要职时殚精竭虑报效大明。”
“归隐后甘守清贫,悠然务农,甚至以粉刷破壁为乐。”
“此本为人臣本分。”
朱元璋连连摆手:“这不成话!岂有清官受难而贪官享福之理?”
“若如此,咱岂非成了无道昏君?”
他忆起曾教导熥儿,文官有阴阳两面。
阳者守土安民,泽被苍生,除应得俸禄外分文不取。
阴者损公肥私,荼毒百姓。
原定俸禄本应充裕,却因宝钞贬值致使清流困顿。
长此以往,旁人岂不以为咱刻意轻慢,助长其阴私之念?
朱元璋顿觉事态严峻。
周观政、罗复仁、吴琳皆如是。
然大明朝岂能尽是这般守节之臣?若再不革除弊政,文官的阴面必将膨胀,届时恐难收拾。
纵将贪腐之辈尽数诛戮,新选官员仍会重蹈复辙。
这隐患终将遗祸后世君王。
思及此处,他后颈倏地沁出冷汗。
这莫非就是熥儿窥破的关窍?
“陛下请用茶。”
“哦!”朱元璋啜饮一口,只觉满口苦涩,望着院中那株枯树暗自叹息。
这倔老头昔日将乐师挡在承天门外,非要咱亲自致歉才肯罢休。
如今方知,他待己亦是这般严苛
随即对朱允炆生出几分不满:既知师长清贫至此,竟无半点表示,良心何存!
“周观政,咱先行回宫,尚有诸多政务待处。”
“臣以为陛下微服出巡实为不妥。虽锦衣卫随行护驾,然应天府人口逾百万之众,倘生差池,大明将如何自处?”
“陛下身系天下安危,岂可轻离九重,置身险境?”
“哈哈哈!”若在平日听闻此言,朱元璋必觉逆耳,此刻却纵声长笑:“都到你家门了还要上奏。”
“真真是个倔老头。”
“罢了,咱走了。”
“臣恭送陛下。”
返宫途中,朱元璋望着御花园中那片陇亩怔怔出神,苦笑摇头。这次
可若要他向朱允熥认错,却是万万不能!
“陛下。”徐妙锦轻声道,“百姓、商贾乃至官员皆视宝钞贬值为祸患,眼下当悬崖勒马。”
“前日殿前,三皇孙既敢直谏,必已成竹在胸。”
“哼!”朱元璋傲然冷嗤,“要咱宣他入宫?”
“岂非昭告天下是咱错了?”
“还有那小子,脾气也倔得很!咱不过斥责几句,竟敢不入宫问安!”
“实在过分!”
徐妙锦掩唇轻笑,见朱元璋正意味深长地注视自己,顿时心领神会。
“臣女先行告退。”
“速去速回。”
此时朱允炆来到户科给事中裴军值房,对方见驾即行大礼,他疾步上前搀起。
“不必多礼。”
“孤今日前来实有所托。”
六科给事中虽品阶不高却权柄甚重,户部诸事皆可干预。
正因如此,他们反成朝中最遭冷遇之辈。
今见皇孙折节下交,裴军自觉腾达在即。
“殿下但说无妨。”
“赵勉罢官,三弟继任户部尚书。然其甫上任便触怒皇祖,被逐出宫闱。”
“尔为风宪官,监察户部,岂能坐视不理?”
弹劾皇孙?
裴军心头微动:“殿下之意是?”
“皇祖已明示圣意。”
“现今国库空虚,而皇祖又否决赎罪银与鬻爵之策。”
“除超发宝钞外,将士抚恤从何而出?”
“三弟此举莽撞,未解老人家苦心。”
“若此时上表附和,弹劾三弟,想来皇祖必定欣慰。”
裴军微微颔首。圣心震怒众人皆知,连那令人艳羡的怀表都已损毁。
此刻正是表忠良机。
他急忙应承:“殿下放心,纠察户部本是臣分内之职。”
“户部既生纰漏,臣断不会坐视。”
“哈哈哈!”朱允炆躬身施礼,时刻维持礼贤下士之风:“大明得裴卿这般忠臣,实乃可喜可贺。”
“殿下过誉了。”
离了值房,朱允炆只觉心花怒放。朱允熥,且看你如何应对?
他迫不及待期待明日朝争,难抑激动之情:“传齐泰、李贯入宫,今夜设宴,不醉不归!”
徐妙锦辗转至朱允熥府邸,轻叩门环,门房低问:“暗语。”
“是我。”
“五姑娘?”门扉开启,但见朱允熥正滑稽地喂食鸡群。
徐妙锦笑魇如霞,风华绝代,“若教旁人见得此景,岂不颠复殿下形象?”
“在世人心中,殿下向来算无遗策,可比诸葛孔明、刘伯温般神机妙算呢。”
朱允熥将粟米尽撒于地:“他人如何看待,与我何干?”
“若为旁人眼光所困,岂非活得太累?”
徐妙锦心生钦慕,却闻朱允熥道:“不过确有一人看法,我甚在意。”
“何人?”
“你!”
徐妙锦颈间霎时飞霞,含糊应道:“皇上召你入宫。”
“皇祖想通了?”
“恩!我引他走访市井,巧遇周观政清贫境况,皇上颇受触动。”
“只是颜面上过不去,故让我来传话。”
“今日多亏你了。”
“纵无臣女,皇上亦会醒悟。圣上英明神武,堪称千古一帝。”
“不过欠缺契机罢了。”
“殿下,天色已晚,臣女不便久留。还请速速入宫,莫让皇上久候。”
“好,我这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