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徒步多时,终抵山谷深处。朱元璋望见前方平坦官道,长舒一口气。
偏选这两府交界的三不管地带,熥儿啊
朱允炆受尽颠簸之苦,见大道如获至宝。
“三弟何不将此路修葺平整?为兄脚底都快磨出泡了。”
“总算能松快些了。”
“起驾!“朱元璋不顾黄子澄等人狼狈相,径自下令。
“皇祖父且慢!“朱允熥指向旁侧小径,“请走这边。”
“既有通衢大道”
“此乃疑阵。”
见朱元璋面露无奈,朱允熥难得赧然:“事关机密。”
“将銮舆停驻此地!此乃皇后亲手缝制,不容损毁。”
众人穿行于山间羊肠小道,专拣荆棘丛生处行进。
连戎马半生的朱元璋也渐感吃力。
“熥儿为寻此地,当真费尽周折!”
“往后有事但说无妨,朕纵拆了皇宫也在应天给你腾出地方!”
“遣御林军与锦衣卫驻守,岂不胜过这荒山野岭?”
朱允炆早失先前傲气,纵使朱允熥犯下欺君大罪,他也无力追究了。
“这”
“路径隐僻,旁人至此必当却步,更添稳妥。”
穿过一处隧洞,终见炊烟袅袅的村落。黄子澄早失儒雅风范,衣衫褴缕如逃难流民。
朱元璋诧异:“山路虽险,何至狼狈至此?”
黄子澄泣诉:“陛下,臣是被茹瑺殴伤啊!”
茹瑺整肃衣冠,印证了胖硕体格在缠斗中的优势。
“他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使阴毒招式,臣猝不及防”
“这”
茹瑺深得朱允熥真传,专攻稳操胜券的战法。
“成何体统!”
朱元璋未予理会,信步走向村落。朱允熥暗打手势,令埋伏的村民悄然退去。
茹瑺见状骇然:
这般险峻山路,竟还设下暗哨?
甫入村口,朱元璋便瞧见一方灰扑扑的石板,表面坑洼不平,全无美感。
歪斜石面上赫然刻着三字:豆腐渣!
黄子澄顿时气焰复燃:“哈哈哈!”
“三殿下所言水泥,莫非就是此物?”
“瞧这摇摇欲坠的模样,岂能与青石砖瓦相提并论?”
“臣早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果不其然!”
朱允炆无力附和,只顾倚树喘息。
工部主事吕武奏道:“陛下,以臣多年营造经验观之,此物脆薄不堪!”
“三殿下引我等跋涉多时,犯下欺君重罪!实属大不敬!”
朱元璋亦觉受愚弄。
小祥子急趋上前:“陛下莫被表象所惑!此乃水泥凝固之态,其硬度”
朱元璋怒斥:“朕亲临至此,尔等还敢欺瞒?当朕目盲不成?”
盛怒之下抄起地上铁锤,猛力砸向石墙:“此等物事,也配称治河利器?”
铿!
金铁交鸣声震四野,火星迸溅处,朱元璋虎口发麻连退两步。
满腔怒火霎时消散,天子怔怔凝视这堵朴拙石墙。
重击之下竟无半分凹陷?
再度抡锤时,宋和急劝:“陛下当心圣体!”
“休得多言!”
铿!铿!铿!
连番重击,墙面依旧完好如初。
朱允炆与吕武目定口呆。
“不绝无可能!”
朱元璋目光骤寒:“尔是在指朕与熥儿串通行骗?”
吕武恍觉失言,徨恐伏地:“微臣微臣万死!”
茹瑺强压震惊,趁机落井下石:
“黄大人方才高谈鱼与熊掌,此刻作何感想?”
“依下官看,这水泥墙比某些人实在得多!”
黄子澄怒道:“此言何意?”
“水泥墙厚重坚实!阁下,华而不实!”
“茹瑺!!狂妄!”黄子澄作为理学名臣,骂辞翻来复去不过“竖子”“匹夫”,哪及茹瑺这般市井浑话。
登时气得浑身发抖。
旁立的朱允炆忽而战栗不止,这这
牙关格格作响,眼中血丝密布。
朱元璋轻抚水泥墙面,抬腿猛踹:“妙物!真乃妙物!”
“当年修筑应天城垣,若有此物,何须忍气受沉万三掣肘!”
“你且与朕细细道来,这水泥如何烧制?”
他指向小祥子发问。
小祥子正要答话,朱允熥抢先道:“皇祖父,事关重大不若再作验证?”
“治河工程若出差池,苍生必遭涂炭。”
“朕方才试过,还要如何验证!”
“可否调神机营携红衣大炮,连轰百八十炮检验承力?”
朱元璋:“???”
“皇祖父,请调神机营前来一试!”
仅为验证水泥坚硬度,竟要动用京军三大营?可知一发炮弹价值几何?
朱元璋当即否决:“不必!朕手下自有分寸。”
“孙儿仍觉”
“住口!”
“不得多言!”
转而注视小祥子:“你且说说,此物如何烧制?”
小祥子扑通跪倒。先前侧立时尚不觉得,此刻直面天颜,方知洪武皇帝无形中散发的威压。
自开国以来,殒命其手的官员已逾五万!
“战战兢兢成何体统!速速奏来!”
朱元璋退开数步,背身而立。
小祥子这才颤声回禀:“启启禀圣上”
“水泥烧制之法极为简易。只需取本地黏土掺水,经简易工序即可成形。”
“这岂非孩童玩泥?”
“圣上原理相类。”
“造价几何?”
“一两纹银”
朱元璋勃然作色,小祥子惊觉失言急忙改口:“一贯宝钞可购千斤!”
明初严禁白银流通,唯准使用洪武通宝与朝廷发行的宝钞!
然宝钞贬值迅猛,民间暗行白银交易,直至永乐朝方默许银钞并行。
一贯宝钞兑千斤
此价
“较之青石砖瓦低廉多矣。
“熥儿所言不虚,此物确是治河至宝!”
“未料朕一道考题,竟引出这般神物!”
“你“朱元璋微怔:“唤作何名?”
“小祥子。”
“道出本名!朕要授你官职,专司水泥烧造!”
“草民姓蒯名祥!”
蒯祥?
一旁失魂落魄的朱允炆、黄子澄与吕武如闻惊雷,急迫追问:
“你便是江南营造世家传人蒯祥?”
“寒舍确在江南!”
“蒯姓?”朱元璋似曾相识:“令尊曾为朕督造宫室?”
“正是家父!”
至此再无异议!
朱允炆嫉恨交加地瞪视朱允熥。为何?这究竟是为何?
他梦寐以求的匠作大家,总落在朱允熥掌中!
听闻蒯祥技艺超群,他本欲亲赴江南延请,结果呢?
只觉胸口淤塞难舒。吕武追问:“你既在工部应卯,为何突然消失投效三殿下?”
“三殿下示以水泥神物,草民见之忘俗,故来相投。”
朱允炆几欲呕血!
先前尚可自欺称蒯祥未入朱允熥彀中,如今
竟真落入其手!
既有此等人才,何不早言!
藏掖至今意欲何为!!
“蒯祥,令尊何在?”
“先父已驾鹤西去!”
“朕素来赏识令尊。当年督造宫砖时,他命匠人在每块青砖镌刻名讳。”
“若有差池便可追责,朕闻之深觉其才,欲授官职。”
“然他终究辞官归隐。”
“此番你不可再推拒。蒯祥接旨!”
“朕授你工部营造司主事,专掌水泥烧造。治河乃当前要务,绝不容半分差池!”
他欲行惊天战事,所需粮秣必是天文数字!
仅凭九边储粮远远不足!
战端一开,江南粮草须源源北运,运河畅通势在必行!
“微臣领旨!”
吕武试图笼络:“往后你我便是同僚,若有难处尽管开口,定当鼎力相助!”
蒯祥漠然以对。秦达朗声道:“有事直禀本部堂,不必经侍郎转呈!”
“圣上对水泥寄予厚望!”
“此乃镇国重器!”
蒯祥躬敬长揖:“下官谢过部堂大人。”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瞥向秦达,已窥见其中暗涌。
朱允炆不甘认输:“皇祖父,三弟研制水泥虽于国有利,终是匠作小道。”
“治理运河所需钱粮、民夫,及开挖渠道路线规划,孙儿奏章已详述分明!”
“依孙儿浅见,可按奏章施行,辅以水泥固堤。”
“水泥问世不过锦上添花,绝非雪中送炭。”
朱允炆三言两语便要抹杀朱允熥功绩,自证首功。
对吴王之位,他志在必得。
朱元璋拂去石上积尘,示意随行众臣席地而坐:“熥儿,照此说来仍当以允炆方略为主!”
“你略逊半筹啊。”
“允炆在奏章中将运河淤塞处标注得明明白白。按图索骥,对症下药即可!”
朱允炆重露得色。
且看尔如何应对!
朱允熥从容自怀中取出一卷奏章:“治水之策,孙儿也有些许拙见。”
“请皇祖父御览!”
“粗浅之见,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