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府门外,一道黑影正摒息贴墙,将耳朵紧抵门缝窃听
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先前对话皆模糊难辨,只隐约捕捉到小祥子一句:
“若用殿下新烧制的水泥筑堤,治河功效必将倍增!”
“此物在卑职看来,实乃天下最坚固省料的治河神物!”
“若殿下早日推广水泥,大明修筑城池不知能省却多少民力。”
水泥?
最坚固的治河神物?
探子呼吸骤乱,惊骇之下不慎轻踢门框。
门内守卫立时警觉:“对口令!”
“什么口令?”
闻得陌生嗓音,三宝执刀破门而出,三步并作两步缠斗而上,刀锋凛冽寒光四溅。
越战越勇!
旁观的茹瑺看得目定口呆,万没料到这名叫三宝的仆从竟是武林高手!
许多沙场宿将都未必有这般身手!
那探子本就心虚,此刻更是方寸大乱,被三宝逼得节节败退。
左右环伺欲寻脱身之机,唯恐打斗声引来更多护卫。
他骤然挺刀直刺,三宝眼中精光一闪,侧身避过锋芒,刀背精准格开来刃,随即双手翻腕猛劈。
竟生生将对方兵刃斩作两段!
探子难以置信,掷出断刀阻敌,转身遁入夜色。
三宝深得朱允熥真传,恐中调虎离山之计,并未追击。
“殿下!”
茹瑺急道:“怎让他逃了?此人莫非是朱允炆派来的细作?”
朱允熥拾起地上断刀端详,微微摇头:“绝非朱允炆之人。”
“其一,此乃军制腰刀,大将军蓝玉向来与朱允炆不睦。”
“其二,那群腐儒也想不出这等手段。”
朱允熥将断刀置于案上,“且看此处,刀镡与刃身留有绣春刀工艺痕迹,形制却更古拙!”
“洪武十五年,皇祖父将亲军都督府与銮仪司合并为锦衣卫。”
“不少亲军都督府的旧部被裁撤后编入检校。”
“此人当是皇祖父麾下检校!”
茹瑺瞠目结舌:“检校?”
谁人能料,除锦衣卫外朱元璋竟还设有第二套密探体系!
可
“殿下连这等秘辛都了如指掌?”
“在皇祖父麾下当差,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岂能安心?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茹瑺彻底拜服,心悦诚服。
应天皇宫。
朱元璋翻阅朱允炆奏章连连摇头。治水意义竟用去大半篇幅,从三皇五帝一直赘述到元末。
若非皇孙身份,早该拖出去杖责。
其后治水策更是敷衍了事,只见皮毛未触根本,全然未解运河溃堤症结。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暴发户的倨傲。
其中深意朱元璋一览便知。
“皇祖父,孙儿家资丰厚!万事皆可打点妥当!”
“将这江山交予孙儿尽可高枕无忧!”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将奏章随手抛开。稚嫩,实在稚嫩!
他竟想不到今日他人所出每一文钱,来日皆要连本带利偿还?
这些人与开国时的李善长、胡惟庸一般无二,不过是在押注!唯其品行更卑劣,用心更险恶。
他轻抚手中玉佩喃喃低语:“妹子啊”
“当年你说得对,应天确非建都良所。”
“此地随手一抓便是满手油污,咱这苦出身住不惯”
“住久了,连骨头都要酥软了。”
正沉思间,宋和悄步近前,见朱元璋闭目养神又欲退下。
“既来了便奏报!”
“休要瞒着朕。”
“陛下圣明,检校送来三皇孙府上消息。”
“熥儿近日在做甚?”
“因被马三宝识破行踪,未能探得太多详情!”
马三宝?朱元璋眼帘微垂,沉吟片刻。
“只听闻三殿下研制出一种唤作水泥的宝物!据称是世间最坚固、最宜治河的神物!”
“言谈间三殿下极富把握!”
“甚至扬言”
“扬言什么?”
“还说此物可替代青砖糯米浆筑城,且坚固倍蓰!”
“造价更是低廉!”
朱元璋心头剧震,面上却不露分毫。
闭目稳了稳心神,淡然发问:“你觉得熥儿所言可真?”
“三殿下素来稳重,老奴以为应当不虚。”
水泥?
价廉而质坚,世间当真有此等神物?
朱元璋亦陷入深深疑思!
若果真如此,此番治河较量熥儿必能大放异彩!然既有此等宝物,为何不早呈报?
“命锦衣卫清道!”
“携允炆、秦达、黄子澄等同往熥儿府邸。”
“备妥銮驾,朕”
“要摆驾亲临!”
“老奴遵旨!”
茹瑺终究没能抵挡烤串佐酒的诱惑,再度违背初衷,在朱允熥府中开怀畅饮。
“殿下——”
“果真如您所言,这烤肉配酒别有一番滋味!”
“殿下真懂享受,那对鸡翅请为臣留着!”
此时三宝疾步来报:“殿下,銮舆銮舆驾到!”
茹瑺顿时警醒:“殿下,今上素来不重虚礼,动用銮舆的次数寥寥可数!”
“今日这是”
“取我朝服来,大开中门,恭迎圣驾!”
既动銮舆,必有深意。为求稳妥,他必须郑重相迎。
府门外,朱允炆与黄子澄望着门楣冷笑:“原以为三弟出宫后过得惬意,未料居所如此寒酸。”
黄子澄附和:“殿下在宫中可随时面圣奏对。”
“此番奏章能迅达天听,正得益于此。”
朱允炆面露得色:“朱允熥的奏章可曾递上?”
“尚未见到!”
“哈哈哈,想必正焦头烂额罢。以他谨小慎微的性子,怕不是要查遍玄武湖黄册,按人头征调民夫?”
“老臣以为大有可能,朱允熥向来专务这等锁碎工夫。”
“抑或在为筹措数十万银钱发愁?”
“观此府邸,臣深疑他是否见过这般巨款!”
“先生不必存疑,定是未曾得见!”
二人早已以胜者自居。
旁立的工部尚书秦达听得分明,却默不作声,只待静观其变。
“吱呀——”
朱门洞开,朱允熥身着朝服摆香案跪迎:
“孙臣允熥恭请圣安!吾皇万岁!”
“呵呵!”
“朕还是头回见你这般郑重其事。”
朱元璋扶起孙儿,轻嗅空气中弥漫的香气:“茹瑺,又在皇孙府上打牙祭了?”
茹瑺慌忙拭去唇边油渍:“陛下明鉴,臣就好这口滋味。”
“朕交办的差事可莫耽搁了!”
闻听此言,茹瑺即刻跪倒:“臣时刻谨记!”
“来,让朕瞧瞧你们在吃什么?”
朱元璋不拘小节地取过肉串品尝,烟熏火燎的独特风味在唇齿间绽开。
“唔?”
“此物”
“往日见草原部族这般炙烤,只当是粗劣吃食!难怪他们总惦记南下劫掠。”
“未料滋味竟如此特别。”
“妙极!妙极!”
连尝数串后,朱允熥提醒:“皇祖父,这般吃法未得精髓。”
“哦?”
“需食毕后吮吸竹签。”
朱元璋奇道:“你平日最是持重,今日连这等小事也要指点朕?”
“这个”
“算是孙儿最后的坚持罢。”
朱元璋依言吮签,全无帝王威仪。随行史官当即挥毫,记下这注定流传千古的轶事:
洪武二十四年十月廿一!冬!帝烤肉吮签!
“果然馀味绵长!”
“哈哈哈——”
取过白酒一饮而尽,顿觉腹中暖流涌动。
“痛快!熥儿你这府上日子比朕的皇宫还惬意!”
“拨个厨子给朕,往后专司”
茹瑺提醒:“烤肉!”
“对,烤肉!”
“当年朕最爱应天城南的鸭血汤,那些御厨做得半点烟火气都无!”
朱允炆暗自咽涎,仍正色道:“三弟终日沉湎口腹之欲?”
“皇祖父命我等筹谋治水,张秋段粮船淤塞,九边将士翘首以待!”
“三弟在此享乐,莫非将国事置之度外?”
秦达出列启奏:“陛下,水泥”
朱元璋深深瞥他一眼:“不错,熥儿,朕听闻你研制出唤作水泥的物事!”
“价廉而质坚!”
“取来一观!”
黄子澄讥讽道:“陛下,此事绝无可能!臣请治三殿下欺君之罪!”
“孟子有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岂有既价廉又坚固之理!”
秦达反驳:“黄大人此喻不伦!”
“本官在工部见闻广博,若依你所言,我等何必苦心削减开支?直接选用最坚固的材料便是!”
“大司空这是在质疑圣人之言?”
“非是质疑圣人,实乃指摘阁下!”
“阁下引喻失义!”
“修筑城池自以青石为佳,然夯土未尝不可?虽观感稍逊,坚固程度却不遑多让!”
黄子澄只通儒家经义,哪知工程实务,顿时语塞。
“本官不与你争辩,真伪自有公断!”
朱元璋笑道:“瞧见没有,熥儿!东西尚未呈上,朕的两位臣工已争执不休!”
“速取来一观!”
“此物硬度尚欠火候,不若待”
“不准!”朱元璋断然道:“朕的检校早已详报,你当时言之凿凿!”
“何以此刻尤豫?”
朱允熥无奈:“水泥工坊设在城外,请皇祖父移驾。”
锦衣卫护持銮舆出正阳门。古时禁忌繁多,正阳门阙不设鸱吻,唯恐勾走帝王魂魄。
可惜大明诸帝多不永年!
朱允炆斜睨朱允熥:“三弟,若稍后拿不出实物,这欺君之罪可就坐实了!”
“此刻认错尚来得及,为兄替你向皇祖父求情!”
“皇祖父素来疼我,略施惩戒便可揭过。”
黄子澄阴恻恻道:“有些人就是不识进退!竟编造此等拙劣谎话!”
“黄子澄!你指桑骂槐?”
茹瑺圆睁怒目,几欲噬人!
“在本官眼中,你不过笼中之雀!终日自比诸葛,实则青春作赋,皓首穷经!”
“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徒惹人笑!”
“茹胖子!你找死!”黄子澄勃然大怒。他素以诸葛自况,未料茹瑺竟用武侯训斥王朗的典故反讥!
胖子?
此乃茹瑺逆鳞。朱允炆说得,旁人安敢妄言!
“黄子澄!你自寻死路!”
言毕一记撩阴腿疾扫而出,架势娴熟得令人心惊。
前行的朱元璋只听身后惨叫,微蹙眉头却未深究。
车驾渐行渐远,愈见荒僻。
若非引路者是朱允熥,几疑遭遇刺杀!
“熥儿,尚需多久?”
“前方山谷便是,转瞬即至。”
前方山谷?
目测至少十里之遥!
“此处尚属应天地界?”
秦达奏答:“此地应是应天与太平府交界。”
“稽查向来宽松——”
难怪密探始终未能察觉!
选址如此隐蔽,唯恐他人知晓。此子心思
当真缜密得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