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懒得翻阅,你且道来!”
“遵旨。”
朱允熥自袖中取出一卷舆图,“此乃蒯氏家传《九州河渠全览》,虽年久稍有讹误,尚堪一用。”
果然!朱允炆暗自切齿,这蒯祥果真投效了他。
“至于二哥所言。”
“张秋至永定河段溃堤人尽皆知,然此仅表象。若只知疏浚,无异庸医诊疾!”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终非根治之道。”
“故臣以为当从长计议。研读王景《治河策》与郦道元《水经注》后,方悟运河壅塞根源在于——”
“黄河!”
“运河取水黄河,因上游水土流失,黄河泥沙淤积抬升河床,运河亦受其累!”
“是故治运根本在于治黄!”
朱元璋只觉脑际嗡鸣。见微知着,格局顿时云泥立判。
朱允炆早已怔忡难言分明议的是运河,怎就扯到黄河了?
“北宋靖康年间,金兵决黄河淹汴梁,致其改道,数百年来屡生水患。”
“世人多言治黄当拓宽河道,然臣与蒯祥研讨后,反觉收束河道方为上策。”
“当以水泥收窄河道,借水势加速冲刷。”
朱元璋怔望孙儿,简单考题竟被演绎得如此精妙。
“束水攻沙?”
蒯祥赧然挠首:“此策实乃殿下首创,臣不过参详一二。”
秦达当即盛赞:“陛下,此策切实可行。”
“你已试用过?”朱元璋随口问道。
“去岁新安江溃堤,臣正束手无策,得三殿下授此妙法。施行后再无水患!”
“此策直指治水根本,足为万世圭臬。”
黄子澄驳斥:“岂非言过其实?黄河本就行洪汹涌,若再收束河道,万一决堤如何是好?”
“那将是黎民浩劫!”
朱允熥颔首:“此节臣已虑及。故未及早呈奏,待水泥研制成功,治黄方有十足把握!”
朱元璋睨他一眼:“若非朕出此题,你打算隐瞒到几时?”
“足以承千仞之重!”
“本欲待其研制成功”
朱元璋:“”
“单用水泥胜算几何?”
“七成把握。”
“臣又思及需加筑遥堤、月堤双重防护。纵使黄河决口,亦能缓冲水势,顺便淤出沃野。”
“可谓两全其美。如此便有九成胜算!”
朱元璋心中暗添一成:“足矣!”
“束水攻沙妙极!”
“朕偌大工部,竟不及熥儿一人思虑周详!”
朱允熥忽又打断:“臣后续推演,仍觉未竟全功。”
“运河北段取水黄河,然南段实赖淮河!”
“单治黄河何益?淮河若溃,运河照样瘫痪!故须兼治淮河!”
朱元璋:“”
朕不过考校运河疏浚,你竟层层推演至此?
朱允炆恍遭雷霆击顶。
这世道未免太过险恶。
“淮河如何治理?”
“倒也简便!靖康后黄河夺淮入海,因黄河流疾,常冲毁淮堤。当以水泥固筑淮河堤防!”
朱元璋学乖了:“还有么?”
“尚有后手。”
果不其然
“皇祖父可知洪泽湖?”
“自然!当年征讨张士诚时,朕曾途经洪泽湖!”
“淮河水源皆出自洪泽湖。然近年围湖造田致水位日降。当行退田还湖之策,抬升洪泽湖水位十二尺,则淮河流速可超黄河。如此水泥淮堤方能永固。”
十二尺?连这都测算精准?
“运河南北既治,只需常规水闸调控。依臣估算,五十年内当无大患!”
“五十年?”朱元璋当真震惊了。
蒯祥插言:“微臣以为可保百年无虞。皇孙殿下偏要稳中求稳,只估五十年。”
“多嘴!”朱允熥斥道。
“臣失言。”
朱元璋:“”
时而气吞山河,一张舆图囊括九州水系。
时而谨小慎微,令人急火攻心。
究竟哪个才是熥儿真面目?
这位洪武皇帝陷入了深深的迷罔
朱允炆几乎惊得魂飞魄散,这般宏图伟略竟被称作平平无奇?
朱元璋深知朱允熥行事风格,既言五十年,心中暗自又添几分——纵然不及百年,也堪称震古烁今的壮举。
他立志开创万世基业,水利工程自是重中之重。
当即斩钉截铁道:“熥儿,若依此策施行,需耗多少银钱?”
“孙臣已精密核算。若将民夫工钱与水泥耗费全数计入,为求稳妥,建材配比按百分之一百二十计,共需三百六十万贯宝钞!”
“另需征调二十万民夫。”
三百六十万
朱元璋心头一紧,即便核减也需三百馀万。大明税制以实物为主,开国时为图省事,规定农户种植何物便缴纳何物。
以致岁入现银屈指可数。
这确非小数目。
“秦达,三百万贯朕会尽快拨付。你需统筹全局!”
“眼下正值农闲,正可征调民夫。户部需全力配合,不得推诿!”
“得水泥之助,工程必能事半功倍!”
“朕命你等全速推进,不得延误!”
秦达与赵勉即刻跪领圣命:“臣等遵旨。”
朱允炆面如死灰。圣旨既下,胜负已定。
然他不甘让朱允熥独揽大功,急忙奏道:“皇祖父,孙儿尚有补充!”
“熥儿谋划已臻完善,你还有何可补充?”
“治河期间,吕武曾献一策:将百尺草绳编结成席,沉入水中急速填沙。”
“借草席阻隔,决口可速堵!”
“孙儿深信此法于治河有益。”
朱元璋颔首:“倒是个巧思。熥儿以为如何?”
“皇祖父,既有水泥这等神物,何必多此一举?”
“孙臣以为全无必要!”
“有理。”一句话便将朱允炆的提议否决。
朱允炆急道:“孙儿还觉当命漕运总督秦可望协理。其人深谙漕务,若与大司空配合,定收奇效!”
总督制虽定型于宣德朝,然漕运总督早在洪武年间便已设置,专司天下水政。
“此议倒是不差。”
转身却见朱允熥轻振手中《九州河渠全览》。
朱元璋顿时会意:“既有水利全图,秦可望似无必要。”
朱允炆恨恨瞪向蒯祥,“皇祖父,此二者不可等同。”
“大明疆域万里,舆图所载不过十一。何处河道狭窄,何处暗礁密布,唯有秦可望了然于胸!”
明摆着要分一杯羹。
朱允熥偏不令他如愿。
“既如此,便让秦”
“皇祖父!若无秦可望,此工程有九成把握。”
“若添此人,胜算仅馀五成。”
“这是何故?”
朱允熥探手入袖,取出一卷奏章:“漕运总督秦可望,本系前元旧臣,徐达北伐时归降。因与郭守敬有渊源,皇祖父令其先入工部!”
“后以工部侍郎衔提督漕运,可谓皇恩浩荡!”
“如今运河上千帆竞渡,舳舻相接。”
“三弟,这不正说明秦可望治漕有方?”
朱允熥置之不理:“然皇祖父恐不知,那千帆之中,多半是秦可望假借粮船之名行商的私船!”
“什么?”
“其人以粮船为幌,北运商货南贩,偷漏税银计三万零五十二贯宝钞!”
“经年累月,早已富可敌国!”
“世人皆言大明有两大肥缺,一为两淮盐运使,二即漕运总督!”
“更甚者,粮船素有损耗旧例。其随意克扣报损,朝廷安能察觉?”
“皇祖父,自洪武十一年始,有实据的克扣便达十九万六千五百零四石!”
语惊四座,满场寂然。
数据精确至毫厘,正是朱允熥一贯作风,令人信服。
加之那卷奏章
“狗胆包天!“朱元璋勃然大怒,“朕命他为官是为造福百姓,他倒好,全肥了自家!”
“哼!”
“着锦衣卫即刻锁拿入诏狱!定要其将这些年龌龊勾当悉数招供!”
“他不是贪财么?”
“朕要将他囚于金屋,活活饿毙!”
“以儆效尤!”
“郭桓案杀了那般多,天下贪官竟还未绝!可恨!”
朱允炆徨恐跪地:“皇祖父息怒。”
“息怒?朕此生最恨贪官污吏!当年朱家仅馀十八粒稻谷,他们还要夺走!”
“朕爹娘活活饿死,朕也被逼上这条绝路!”
“如今既登九五,那些蛀虫,来一个杀一个!”
“绝不容情!”
“允炆,此等败类你竟欲荐其参赞治河?难怪熥儿说胜算仅五成!”
“全教这厮中饱私囊了!”
朱允炆如遭雷击,面无人色,浑身战栗伏地,禁若寒蝉。
心底却恨意滔天:但凡他举荐之人,朱允熥必除之而后快,且准备得如此周全,这些机密从何得来?
莫非满朝文武的把柄皆在其掌握?
朱元璋冷眼扫视群臣:“哼!”
“今日到此为止!”
“治河大计以熥儿为主。明日奉天殿朝会,朕要当庭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