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皇城大内。
朱元璋素来执拗,当年众人劝说玄武湖不宜兴建宫阙,他偏要移山填湖筑就皇城。
以致如今宫苑地基略有起伏。
金銮殿上,朱元璋端坐龙椅,朱允炆正涕泪交加地控诉周观政。
“皇祖父明鉴,孙儿每日天未亮便要起身诵经。”
“双手被他责打得肿如酱蹄,疼痛难忍。”
“怎么,到朕跟前诉苦来了?”
“皇祖父——”
“朕倒觉得周观政做得妥当!当年朕虽出身乡野,投效红巾军后也深知文治重要。”
“李善长讲学之时,朕亦是黎明即起,纵使深夜公务缠身也未曾辍学。”
“你这才一日就受不住了?”
黄子澄婉言劝谏:“陛下,皇孙乃天潢贵胄,周观政竟施以体罚,微臣以为有失体统——”
“此乃僭越犯上!”
“教不严,师之惰!朕觉得无可厚非!打手心是吧”
朱元璋环顾四周欲寻趁手物件,目光所及唯有天子剑。
赐此物予周观政终是不妥!
遂起身褪下龙纹金靴掷予宋和:“将此靴赐予周观政!往后便用此物施教!”
“他乃代天子训导皇孙,不必拘礼!”
“老奴领旨!”
言毕朱元璋赤足踞坐龙椅,黄子澄续奏:“陛下,臣以为周观政严苛教法实非皇孙良师!”
“臣教导殿下数载,深知如何循循善诱,这”
“鞋履合脚与否,唯有足趾知晓!”
朱元璋抬足示意:“朕此刻恰是一知一不知!”
“倒被你说中要害,朕熟知熥儿脾性,却对允炆疏于管教,而今正可补全!”
“此事已决,此乃朕意。”
黄子澄这等儒生最重礼法,见朱元璋赤足临朝毫无帝王威仪,更笃定唯有朱允炆方是心中明君。
“熥儿到了,近前说话。”
朱允熥方入殿便迎上朱允炆怨毒目光,暗嗤:色厉内荏之辈,岂能慑人?
当初举荐周观政本就没安好心,如今自食其果反倒怨天尤人?
报应不爽!
朱元璋佯作未见,“燕王呈来急奏!北疆大雪消融,春汛涌入运河,致使堤岸溃决!”
“运往九边的粮秣悉数阻滞在张秋段。”
“皇孙允熥、允炆听旨!”
“回去好生思量治河良策!”
“若有妙计,朕定不吝封赏!”
封赏?
朱允炆心旌摇曳,莫非意指吴王爵位?
朱允熥却心知肚明,唯有助朱元璋平定草原方能真正获封吴王。
运河淤塞,粮道中断,此举竟阻碍了他的宏图!
此实为难解之题。
“若有良策便具本呈奏!”
“退朝。”
治水之道
朱允熥翩然离去,朱允炆却愁眉不展,在宫门外候着黄子澄:“黄师傅,吴王之位近在咫尺!”
“这治水之策”
侍从近前提醒:“殿下,周大人吩咐下朝后即刻前往学馆”
“滚开!要你多嘴!”朱允炆一脚踹开侍从:“去告诉周观政,孤凤体欠安,告假一”
“不!半日!”
想到周观政手握御赐靴履,朱允炆终是胆怯。
周观政闻讯未置一词,唯馀一声轻叹。
宫中。朱允炆为黄子澄奉茶:“先生速速教我,此番绝不能再让朱允熥抢占先机!”
“殿下稍安勿躁。”
“微昔日在通政司与四辅官任职时,曾遍览朝廷政务处置规程。”
“归结起来不过八字真言。”
“大事循例,小事慎行!”
“凡军国要务,皆有成例可循。何处民变,便发兵平乱;何处灾荒,即开仓赈济。”
“治水亦然。”
“无非疏浚河道,开凿沟渠。”
“难处在于如何调配民夫、筹措钱粮!”
朱允炆茅塞顿开:“那小事慎行作何解?”
“圣上交办琐务时尤需谨慎!想那日理万机之君,怎会无端交代微末小事?”
“其中必有深意。”
“若能参透圣心依旨而行,定得龙颜大悦!”
朱允炆连连拊掌:“先生何不早授此机要!”
“先前皇祖父交代诸多琐事,我却”
“哎!悔之晚矣!”
“真乃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那此番”
“容臣细细剖析!”
这末流学子又开始授课了。
风歇雨住,黄子澄自觉又有了指点江山的底气。
他执起茶盏权作圣驾,侃侃而谈:“眼下局势已明,圣意便是要从您与朱允熥之间择定皇太孙。”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此事虽属国政,却不可等闲视之!”
“不能循例奏请朝廷调拨钱粮民夫,当效仿朱允熥,将诸般关节考虑周全。”
“记得殿下有位舅父吕武在工部任主事?”
朱允炆连连称是。
“臣素闻此人精通工程营造,不如请来详询治水难点,我等逐一破解。”
“甚好!”
朱允炆喜形于色,愈听愈觉在理,这位黄先生,果然老成谋国。
不多时吕武应召而至:“殿下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今日请舅父来是为讨教治水良策。运河决堤粮道受阻,此事关乎本王前程,自然也关乎吕家前程。”
朱允炆语带深意,吕武岂会不明。他身为外戚早已与朱允炆休戚与共。
当即拍胸保证:“殿下,运河灾情臣已详察。除常规征调民夫疏浚河道外,臣还习得一门绝技!”
“哦?”
“现今治水全仗人力,臣偶闻江南有匠人将草秸编作长绳,串联成数百尺见方的草席。”
“只需驾舟至决口处,将草席沉入水中,迅速填埋沙石!草席可固住泥沙不致流失。”
“如此便能迅捷封堵决口!”
“届时再征民夫开挖沟渠疏浚河道,必当事半功倍!”
“眼下正当争分夺秒之时!”
闻听此计,朱允炆与黄子澄如获至宝:“果然是妙计!”
“本王先前怎未想到此法!”
“此番治水若成,舅父当居首功!本王定当上表请赏!”
“待本王晋封吴王,工部侍郎之位非舅父莫属!”
侍郎?
吕武被这意外之喜砸得晕头转向。大明以六部为尊,侍郎已是文官极品。
他慌忙叩首:“臣叩谢殿下栽培!”
“慎言!本王尚是皇孙。”话虽如此,那满面春风却掩不住得意。
吕武又进言:“若论营造之术,大明首推蒯祥。此人工匠世家,其父曾督造应天皇宫。”
“若得此人相助,殿下如虎添翼。”
“蒯祥?”朱允炆素以礼贤下士着称:“他现在何处?本王即刻派轻骑相迎!”
“此人曾奉大司空秦达之命来京,在工部稍露一面便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
朱允炆怅然若失:“看来本王福薄。不过无妨,有舅父相助足矣!”
“只要不落入朱允熥手中便好。”
吕武笃定道:“朱允熥与工部从无往来,怕是连蒯祥之名都未曾听闻!”
“单此一项,殿下已胜他一筹。”
黄子澄补充道:“既得良策,殿下可命漕运总督秦可望将运河淤塞详情绘成图册送京,以免盲目施治。”
“至于民夫钱粮更需及早筹措!”
“殿下与江南商贾往来密切,此刻正需他们鼎力相助!”
“即便征调民夫也当给付工钱,总而言之一句话,要以最快速度平定水患!”
“奏章可写得简练些,就称钱粮自行筹措,不劳圣虑!”
朱允炆深以为然。
此刻方显其势力雄厚。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朱允熥啊朱允熥,你拿什么与本王相争!
“哈哈哈哈——”
而被视为对手的朱允熥,此刻正在庭院举办炙宴。鸡腿羊串置于铁架,蒲扇轻摇间青烟袅袅。
呛人烟气弥漫开来。
朱允熥嫌烟气不纯,特制了手摇风箱。
“三宝,鼓风!”
“得令!”
风箱转动抽走浓烟,肉串渐成焦黄,令人食指大动。
茹瑺却忧心忡忡:“殿下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不动手?”
“再三说过,稳字当头!”
“真是皇帝不急”
“殿下,即便明知此次封赏与吴王无关,但既蒙圣谕,态度最是要紧。”
“您这”
“三宝兄弟,给老夫留两串羊肉!”
茹瑺也被香气带偏,铁架上飘来的异香令人垂涎。
“尝尝!”
茹瑺万没料到烟熏火燎间竟能生出这般独特风味,吃得满口生津。
朱允熥笑问:“可要饮几杯?”
茹瑺把头摇得似拨浪鼓:“免了免了。”
打死他也不敢在朱允熥府上饮酒!
“三宝,让人接着烤,本王先去用些。”
“遵命!”
两个老饕相逢,满园皆染欢愉。
茹瑺今日算是领教了。
“不对——”
茹瑺啊茹瑺,岂能忘却正事!
“殿下,治河之事“
叩门声忽起,三宝疾步相迎:“祥兄弟?是你?”
“三宝兄!”来者正是小祥子。
“殿下可在?”
“正在园中!”
小祥子恭谨向朱允熥行礼:“殿下,您要的典籍都已取来!”
“这是东汉王景的《治河策》,这是郦道元《水经注》手稿!”
“这份,是先父在世时绘制的天下行省水利全图。”
茹瑺目定口呆。
这般阵仗,是否太过惊人?
况且这个身着仆役服饰的少年,家中怎会藏有郦道元、王景的真迹?
他艰难咽下口水:“殿下意欲何为?”
“治河啊!”
如此兴师动众,当真只为疏通运河?
茹瑺开始怀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