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堂风尘仆仆地赶回讲武堂，第一时间便找郭松龄进行汇报。
他将自己从王明远、周老枪等处打听到的信息，还有宽甸县野鸡沟沈德昌夫妇的坟墓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一陈述。
郭松龄端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但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时掠过思索的光芒。当周砚堂提到“滇西”、“埋伏”等词语以及他父母的坟墓有人祭扫痕迹时，他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顿。
办公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
良久，郭松龄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照此看来，依据王明远和周老枪等人所说，结合他的成长经历乃至这场意外本身，其身份脉络清晰，并无明显破绽。”
他顿了顿，继续说到：“失忆前后，其性情、见识这种前后反差大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民间就有很多的说法，也并非不能完全接受，虽总感觉让人心下难安，但是世间稀奇的事情也很多。”
他抬起头，看向周砚堂：“此事，暂且到此为止。所有调查内容，务必烂在心里，不得再对任何人提及，包括教育长和监督官那边，也暂不需汇报。”
“是！属下明白！”周砚堂肃然应命。
“至于沈墨戎其人，”郭松龄略作沉吟，“日后一切照常，该训练训练，该考核考核，不必刻意疏远，亦无需特殊关照。可在适当之时，以闲聊或考较之方式，旁敲侧击地问问他，但莫要引起他的警觉。”
“是，总教官，我知道该如何做。”
周砚堂领命离去后，郭松龄独自一人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操场上那些生龙活虎的身影，眉头却依旧微锁。
“沈墨戎”他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内心充满了难以决断的矛盾。
若他身份清白，那便是天纵奇才加之失忆后心无旁骛，那无疑是奉军急需的栋梁之材，稍加打磨，未来必堪大用，甚至可能成为他强军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但若若那微小的疑点背后真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此人物放在身边，无异于养虎贻患，其破坏力将难以估量。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讲武堂亦需树立楷模，贸然处置或闲置不用，皆是损失。
可真要放手使用，那丝若有若无的疑虑又像一根尖刺，时时提醒他风险的所在。
“也罢，路遥知马力，日子久了，总会露出痕迹。”郭松龄最终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断，“且再看一看，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里，讲武堂的训练和学习照旧，紧张而充实。
期间进行了两次重要的阶段性考试，文化测验与术科考核并重。三班总体成绩斐然，大多数学员名列前茅，唯有王福顺和李长顺两人成绩位列中下游。
沈墨戎，则再次以无可争议的优势，两次考试均跻身步兵科前三甲，其理论之扎实、技能之娴熟，令人侧目，深得校方诸多教官的赏识和器重。
期间张学良也来过学校几次，对沈墨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他毕业后到自己的部队任职。
郭松龄心里总是有着一丝难以完全释怀的微微担忧。
两次考试后，步兵科依据规定淘汰了西名成绩垫底、表现不佳的学员，其中三人是士兵学员，一人为学生兵，竞争的残酷性初现端倪。
三班内部的氛围也在悄然改变。
赵虎虽仍拉不下脸面与沈墨戎称兄道弟、亲近热络，但以往那种明显的敌意和不服己消散殆尽。
训练场上，他变得沉默而专注，偶尔目光扫过沈墨戎时，会带上一种复杂的、掺杂着认可与别扭的情绪。
时光飞逝，转眼年关将至。
讲武堂宣布春节期间放假十日，规定家眷在奉天附近者可返家团聚，路途遥远者则可留校过年。消息公布，学堂内顿时洋溢起节日的期盼。
沈墨戎、高俊峰、李子昂、林文轩西人家在奉天，自然收拾行装准备回家。
其余学员大多选择留校。
沈墨戎回到福昌山货行，表舅王明远和舅妈苏清茹见他脸庞黝黑消瘦，却更显精悍强壮，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忙不迭地张罗年货，家中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温馨气氛。
闲聊间，王明远似想起什么，随口提道：“对了，戎儿，年前你们师范学校有位姓周的先生来过家里，问起你的情况，说是学校老师，关心你为何突然从军。”
沈墨戎正帮着擦拭柜台，闻言动作未停，随口应道：“是么？可能是预科班的周先生吧，他向来对学生颇为关心。等过完年，我当去先生府上拜会一下，多谢挂念。”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师长的关怀。
年后初二，沈墨戎便备了份简单的礼物，依照记忆中的地址前往那位“周先生”家拜年。
周先生见到他意外来访，又惊又喜，连忙迎进屋内。寒暄中，周先生感慨道：“墨戎，听说你在讲武堂表现极为出色，真是前途无量啊！”
沈墨戎闻言微微一怔，心中顿生疑惑：自己入学讲武堂后，从未与旧日同窗师长通过信，周先生何以得知？他不动声色地笑问：“先生过奖了。只是先生如何得知讲武堂内之事的？”
周先生不疑有他，顺口答道：“年前你们讲武堂不是有位周先生特意来学校打听过你么？就是他提及的，说是日后可能会委以重任，还再三嘱咐要保密呢。看来堂内对你确是青眼有加啊！”
沈墨戎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又与周先生闲话片刻方才告辞离去。
走在奉天冬日清冷的街道上，沈墨戎的心绪却难以平静。“原来是他周教官。”他立刻想明白了，年前去家中“拜访”表舅的，恐怕也是这位周砚堂教官。
“他们果然注意到我了但如此暗中调查，是何用意？难道真的是要重用我了？我离目标又进了一步？”他思绪飞转，“也不一定，我在学校表现优异，他们用便罢了，难道这会奉军提拔也要外调和家访？应该不是，他们会不会是有所顾虑呢？”一时间，种种猜测涌上心头，却难以理清头绪。
“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吧。眼下多想无益，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他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
过完初三，沈墨戎便向王明远提出要再赴宽甸祭拜父母，并探望恩人周老枪。王明远听闻他要只身前往，顿时忧心忡忡，坚持要陪同前往。
沈墨戎看着表舅担忧的神情，心中温暖，却态度坚决地拒绝了：“您放心，我己非昔日文弱书生。讲武堂数月历练，足以自保。此行一来尽孝心，二来谢恩人，三来也想独自走走，理清些思绪。”他语气沉稳，目光坚定，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王明远见他心意己决，且如今确实身形挺拔、气度沉凝，与年前己判若两人，终是叹息着点头应允，只是千叮万嘱务必小心。
次日清晨，沈墨戎便收拾好行装，带上给周老枪准备的礼物以及一本自己手抄的《步兵操典》、还有那把自来得，踏上了前往宽甸的路。他并不知道，此行等待他的，或许不仅仅是故地重游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