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堂步履急促来到总教官办公室门外。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这才抬手叩响了房门。
“进来。”郭松龄沉稳的声音从内传出。
周砚堂推门而入,只见郭松龄正伏案批阅文件。见他进来,郭松龄抬起头,目光如炬:“砚堂?调查有结果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周砚堂神色有异。
“总教官,”周砚堂掩上门,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声音压得极低,表情凝重,“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
他将在奉天中学堂和师范学校的调查经过,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当提到师范学校的周先生对沈墨戎赞誉有加,尤其提及他那远超同龄人的政治眼光和对日本“大陆政策”的深刻洞察时,郭松龄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流露出些许欣赏。
然而,当周砚堂说到两所学校对沈墨戎评价的巨大反差,以及最后抛出的那个关键信息——“去年年关回老家途中遭遇意外,头部受伤,一度失忆”时,郭松龄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
“失忆?”郭松龄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周砚堂,眉头深深皱起,“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师范学校的周先生亲口所言,而且当时此事在校内同学间亦有流传。”周砚堂肯定道,“更蹊跷的是,据那周先生所说,沈墨戎休养归来后,不仅学业迅速赶上,思维见识反而比受伤前更为敏锐深刻,仿佛仿佛脱胎换骨,开了窍一般。”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死寂。郭松龄靠在椅背上,双眼微眯,目光投向窗外,久久不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周砚堂屏息凝神,等待郭松龄的指示。
良久,郭松龄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此事你如何看?”他没有首接评价,反而先问向周砚堂。
周砚堂略一思索,脸上忧色更重:“总教官,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一个中学五年平平无奇之人,经历一次意外失忆后,竟能判若两人?不仅学识见解突飞猛进,更在军事操典、拼刺技艺乃至方才兵器学理论课上,展现出老辣的专业素养?这这绝非一句‘因祸得福’、‘开窍’所能解释通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才我回来时,正值兵器学课,教官问及影响射击精度之因素,众皆默然,唯独沈墨戎起身对答如流,分析精确,其言谈绝非常人所及。”
郭松龄静静地听着,脸色愈发阴沉。周砚堂所言的每一个疑点,都像一根根尖刺,扎在他心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可曾到他家中调查过?”
“未曾。”周砚堂立刻摇头,“属下觉得此事蹊跷,不敢擅自行动,得知失忆一事后,便第一时间赶回向您禀报,请示下一步行动。”
郭松龄点了点头,对周砚堂的谨慎表示认可。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着周砚堂,望着窗外操场上正在训练的学员,久久不语。
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震惊、怀疑、惋惜、警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震惊于沈墨戎身上如此巨大的转变和矛盾;怀疑其背后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惋惜这样一个看似优秀的苗子,若身份清白,本该是栋梁之材;但更多的是深深的警惕。
作为一名高级军官,郭松龄深知当下时局之诡谲。日本对东三省乃至全中国的渗透,早己不是秘密,其手段之系统、计划之深远,远超寻常人想象。
他们在东北通过“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 及其庞大的附属教育系统培养“永久居住满洲”、视东北为家乡的下一代日本人,让他们从小熟悉中国语言、文化和人情,成为渗透的中坚力量。
他们还通过系统的小学、师范、高等教育招收中国学生,课程中大量灌输日本历史、文化、“日满亲善”思想,淡化学生的中国国家民族意识,培养对日本的“好感”和“认同感”,核心是进行“奴化”教育。
在上海,他们通过“东亚同文书院”招收日本青年,要求他们从童年期就生活在中国人家庭中。
他们必须取中国名字,穿中国衣服,吃中国菜,完全像一个中国孩子一样生活,首到熟练掌握中文、方言和地方习俗,对中国社会了如指掌。这些学生毕业后,以“旅行”、“考察”、“经商”为名,被派往中国各地,深入穷乡僻壤,绘制地图、调查资源、记录交通路线、探察民情风俗、结交地方人士。
他们的调查报告首接为日本政府和军方提供最详尽的第一手情报。同文书院的学生几乎踏遍了全中国,东北更是其重点调查区域。
大帅(张作霖)对此并非毫无察觉,但在眼下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下,既要借助日本的力量发展军备、壮大自身以逐鹿中原,又要时刻提防其蚕食鲸吞,许多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通过兴办实业、发展教育等方式与之抗衡。
而此刻,沈墨戎这个突兀出现的“天才”,其身上“失忆”而后“开窍”的离奇经历,以及那不合常理的军事素养和政治见解,很难不让人将其与那些阴险的渗透策略联系起来。
若他真是日人精心培养、巧妙安插的一枚棋子郭松龄想到这里,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周砚堂身上,语气极其严肃:“砚堂,此事关系重大,或许牵涉甚广。你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走到周砚堂面前,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交代:“今日你我之所谈,以及沈墨戎失忆之事,必须严格保密,绝不可再入第三人之耳。”
“是!属下明白!”周砚堂凛然应命。
“至于其家中调查”郭松龄沉吟片刻,“必须要做,而且要快,但要做得极其隐秘,绝不能引起任何不必要的猜疑。你想办法,找个妥当的理由,亲自去他老家走一趟,仔细查访他去年年关前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受伤经过、失忆程度、恢复情况,以及受伤前后有无异常之人在其身边出现。务必小心谨慎,查明真相前,切勿妄下论断,但也绝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我这就去准备,尽快动身!”周砚堂深知此事分量,立刻领命。
“去吧。”郭松龄挥了挥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心中暗道:“沈墨戎啊沈墨戎,你究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还是一把精心伪装的毒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