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
悠长的汽笛声刺破寒雾,像把钝刀劈开沈墨戎混沌的思绪。他猛地睁开眼,车窗外的景象正缓缓移动 —— 砖红色的站台、冒着白汽的水塔、穿着藏青色制服的铁路职员,还有月台上扛着行李奔跑的旅客,都裹在腊月的冷雾里,带着股煤烟与冰雪混合的气息。
这是奉天站。
他扶着车窗框站起身,双腿因久坐有些发麻。二等车厢里大多是穿棉袍或西装的乘客,有人在用俄语交谈,有人捧着《盛京时报》看得入神,报纸上 “巴黎和会” 的标题格外扎眼。沈墨戎的目光掠过窗外,站台上的蒸汽火车头正喷着白雾,巨大的铁轮上沾着冰碴,几个搬运工正扛着麻袋往货车厢里送,汗珠在他们黝黑的脸上冻成了霜。
站台顶棚是钢结构的,刷着暗红色的漆,有些地方己经斑驳,露出底下的锈迹。悬挂的煤油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光线昏黄,勉强照亮 “奉天驿” 三个烫金大字 —— 这是日本人管这里的叫法,沈墨戎在心里冷哼一声,目光转向出站口。那里围着一群拉洋车的,黄包车的铜铃在冷风中叮当作响,车夫们跺着脚取暖,棉帽檐下的脸冻得通红。
“让让,借过!”
沈墨戎随着人流往外走,棉袍下摆扫过地上的融雪,溅起细小的水花。出站口的拱门上挂着五色旗,风一吹,旗子紧紧贴在砖墙上,像块皱巴巴的抹布。几个挎着枪的士兵正盘查旅客,枪托上的刺刀在雾里闪着寒光,看见穿西装的洋人便点头哈腰,遇上穿粗布衣裳的百姓,就扯着嗓子呵斥。
沈墨戎低下头,把棉袍的领子往上拉了拉,遮住额角的伤疤。他攥紧怀里的小包袱,里面是几块银元,还有那把被厚布裹住的驳壳枪 —— 这是他在乱世里唯一的底气。
出了站,他选了辆看着还算干净的黄包车,报了 “福昌山货行” 的名字。车夫是个精瘦的汉子,麻利地把他的小包袱塞在车座下,脚下一蹬,黄包车便在结冰的路面上滑出半尺,铜铃 “叮铃” 作响。
沈墨戎掀着车帘往外看,街两旁的商铺大多挂着棉帘子,偶尔有伙计掀开帘子往外泼水,水在门槛边瞬间冻成了冰。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吆喝,当铺的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还有几家洋行的橱窗里摆着留声机、洋布,玻璃上贴着 “大减价” 的红纸。
黄包车停在一座青砖小院前。门脸不算阔气,黑漆牌匾上 “福昌山货行” 五个字倒也端正,只是边角有些磨损。门口堆着几捆松柴,一个穿蓝布短打的伙计正蹲在那里劈柴,见沈墨戎下车,手里的斧头 “当啷” 掉在地上,撒腿就往里跑:“老板!老板!少爷回来了!”
沈墨戎站在原地,心里泛起一阵局促。他不知道这伙计叫什么,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回应,只能僵硬地站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棉袍的衣角。穿越而来的陌生感像潮水般涌来,周遭的一切 —— 青砖墙上的青苔、门楣上的铜环、甚至空气里的煤烟味,都透着股不属于他的疏离。
“墨戎!”
一个穿着深蓝色绸缎棉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出来,外面罩着件黑布马褂,袖口磨得发亮,正是表舅王明远。他身后跟着个穿月白色棉袄的妇人,领口绣着圈暗纹,头发用玉簪绾得一丝不苟,正是舅妈苏清茹。
“可算回来了!” 王明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腹在他棉袍上捻了捻,“老枪前天捎信来,说你在山里摔了,伤着脑袋了?” 他的声音带着奉天话特有的尾音,又急又心疼。
她舅妈也赶紧上前,手里的帕子在沈墨戎额角轻轻碰了碰,眼圈当即红了:“我的儿,这疤咋这么深?老枪说你滚下了山,可把我和你表舅吓坏了。” 她的声音细软,“快让舅妈看看,别处还有伤没?”
沈墨戎被她的手捂得发暖,那双手保养得还算细嫩,只是指腹有些薄茧,想来是常年算账、做针线活留下的。他讷讷地应着,努力模仿记忆中原主的语气:“舅妈,我没事。”
进了山货行,沈墨戎才看清内里的格局。前厅是铺面,柜台足有半人高,黑檀木的台面被磨得油光锃亮。柜台后摆着个巨大的算盘,珠子被磨得发亮,墙上挂着几串山参、鹿茸,用红绳系着,透着股药香。角落里堆着麻袋,上面标着 “松子”“榛子” 的字样,想必是刚收来的山货。后堂是生活区,用棉布帘子隔开,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灶台和水缸。
“快上炕暖和暖和。” 舅妈把沈墨戎往里屋拽,里屋的炕烧得滚烫,铺着蓝底白花的褥子,“灶上有温着的小米粥,就着酱菜先垫垫,晌午给你炖鸡。” 她转身进了厨房,很快传来拉风箱的 “呼嗒” 声。
王明远坐在炕边,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老枪路过的商队梢信说你摔下山崖受伤了,我们知道信后吓坏了,你舅妈知道后埋怨我好久,说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去祭拜,就该让满囤陪你去。”
“那个伙计原来叫满囤啊。”沈墨戎心里默念着。
他磕了磕烟灰接着说,“咱们两家就你一个孩子,你爹娘走得早,我和你舅妈就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念好书,将来找个正经差事。”见沈墨戎没有说话他便继续说着:“老枪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唉,连我们都不记得了吗?”王明远眼眶微红:“没事,明天咱们去找大夫好好瞧瞧,只要人没事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王明远便领着沈墨戎去看病。先去了城南的 “回春堂”,坐堂的老中医给沈墨戎把了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捻着胡须说:“是受了惊吓,肾气亏损,得扎几针调理调理。” 说着就要去取银针。沈墨戎看着那细长的银针,心里首发怵,刚要说话,王明远己经拦住了:“先生,孩子年纪小,怕针,还有别的法子不?”
老中医叹了口气:“那只能慢慢养着,我开几副安神的药,按时煎服。”
下午又去了仁济医院。洋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他的胸口,又让他看视力表,最后说:“可以试试电疗,对脑震荡有好处。” 他指着一台带着电线的机器,上面的金属触头闪着冷光。王明远一看就皱了眉:“这玩意儿电人,能行吗?我外甥刚受了伤,可经不起折腾。” 洋医生叽里呱啦说了半天,见王明远态度坚决,只好作罢,开了些西药。
回到家,王明远把药往桌上一放:“啥针灸、电疗的,听着就吓人。咱不遭那罪,好好歇着,吃点好的,养养就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沈墨戎在山货行养伤。这天他在自己住的西厢房整理东西,无意间碰掉了床头的木箱,箱底滑出个相框。他捡起来一看,里面是三人的合影 —— 王明远穿着长衫,舅妈穿着旗袍,中间站着个少年,眉眼清秀,正是年轻时的原主。背景是奉天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门,想必是入学时拍的。照片上的三人笑得格外开心,舅妈的手搭在原主肩上,像亲娘一样。
沈墨戎摩挲着相框,心里突然一暖。他终于明白,表舅和舅妈是真把原主当亲儿子疼,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便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外甥。
沈墨戎望着相框里的笑脸,心里的疏离感渐渐淡了。不管是在鸡冠山当 “黑旋风”,还是在奉天做学生沈墨戎,他都得走下去。
这乱世,总得有个安身立命的法子。从头起来太难了,也许抱大腿才是最快的捷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