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林妹妹献上的妙计,竟是苦肉计。
“横竖都是一刀,主动领受,反倒能让舅舅觉着你尚有悔过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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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是这么个理,可让贾宝玉主动去面对贾政,简直比再考十场县试还难!
他见了父亲,素来如同鼠儿避猫,话都说不全,更遑论主动认错?
可眼下,他确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此外,林妹妹还有一句话说进了他心坎里。
“你紧接着还得考下一场呢。就算舅舅要打你,下手总得有分寸,总不能让你爬着进考场吧?可若是等全部考完了再算总帐,那可就说不准了。”
贾宝玉一听,这实在太通透了。
便心一横来到了梦坡斋。
梦坡斋是贾政的外书房,常常在此处招待一众清客相公赏玩古董,谈论诗文,附庸风雅。
近来,因为贾宝玉一心向学,竟还下场参加了县试,大有效仿其兄贾珠走科举正途的势头,让贾政脸上倍感荣光。
毕竟,捐来的监生总让人瞧不起,唯有自己考出来的功名,才被士林认可。
由此贾政当真在他身上寄予厚望,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期许来。
房内,贾政身着石青起花八团绸缎排穗褂,端坐于紫檀木太师椅上,面容和睦,却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气度。
下方一众清客陪坐,个顶个的会察言观色。
他们早就摸清了贾政的心思,这几日已将宝玉夸成了文曲星下凡。
当贾宝玉磨蹭到屋檐下,听见里面父亲与清客的谈笑风声,方才聚起的勇气倾刻间又消散了。
脚跟发软,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快跑!
正当贾宝玉想要回身之时,身后两个清客围了上来,又是抱骼膊,又是搂腰,十分亲昵。
“嗨哟,菩萨哥儿!可是来给老世翁报喜的?”
“走走走,同我们一块进去吧,这两日净是谈论哥儿的事,总算是见到本尊了。”
不等贾宝玉反应,已是被詹光、单聘仁二人,一左一右架进了门。
被赶鸭子上架的贾宝玉一进门险些跌了个跟跄,更不敢抬头,蚊蝇似的哼了一声,往上作揖道:“给老爷请安。”
见贾宝玉这副畏畏缩缩似姑娘家的模样,贾政心头就升起一股无名火。
忽而想到,今日该是放榜的日子,贾政望着下方的贾宝玉,心里泛起了嘀咕o
“倒是奇了,我没寻他,他还主动找了来。难不成是考中了?可看他这副样子,又不象是。”
走下台,贾政先将贾宝玉唤至角落,压低声音道:“说罢,中了不曾?你可是头一个走出试院的。”
贾宝玉的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嘴唇翕动着,不敢出声。
“还不快说!”
听贾政要发怒,贾宝玉颤着身子忙往后退避了半步,哭腔道:“没,没中,是副取。”
“没出息的东西!”
尽管贾政已有预料,却也是被他气得眼前一黑,登时喝骂道:“只是个副取,你头一个交卷作甚!还有半天的日子,就不能好好看看你的文章!急着出来投胎吗?”
越说越气,贾政大踏步在书房内搜寻着,终于找到一柄顺手的拂尘,劈头盖脸便抽了过去。
“老世翁息怒!”
“使不得,使不得啊!”
时刻留意着这边的清客们一拥而上,抱骼膊的抱骼膊,拦身子的拦身子,更有机灵的顺势夺下贾政手中的拂尘,场面一时鸡飞狗跳。
贾宝玉更是被众人挤倒,不知被多少人护在身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贾政被众人拦着,再碰不到贾宝玉,只得指着门口对宝玉怒喝,“还不快滚!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听了这一句,贾宝玉才似是如蒙大赦了,也顾不得仪态,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梦坡斋,一张脸吓得惨白,魂儿怕是丢在了里面。
而后众人好一阵劝慰,才将贾政重新扶回座上,奉上新茶。
贾政抿了一口茶,旋即颓然长叹,面上怒容渐消,唯有疲惫与忧虑,淡淡道:“诸位不必再劝,是老夫教子无方。”
“此子顽劣,远不及他兄长万一。原本只盼他哪怕能得个童生功名,日后不至辱没门楣,我便心满意足了————”
“唉,这副取之名,实在令人心焦,若日后招覆再不过,当真落榜,我这府里的颜面————”
贾政话未说尽,只是摇头叹息。
毕竟为人父,爱之深责之切,却也难免起舐犊之情。
在座的都是人精,不由得尽皆将目光落到傅试身上。
傅试是最早的一批贾家清客,如今凭借贾家的扶持都坐到了顺天府通判的位置上,专管粮运、刑名,乃实权五品官,宛平县是其下辖县。
虽说宛平县的县令也是正五品,二者并非上下级,但都在京城官场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能说得上话。
今日贾政兴趣寥寥,清客们便一哄而散,出了荣国府的门,尽皆来寻傅试道喜。
“恭喜了傅大人,此次又寻得良机,切勿让老世翁寒心呐。”
傅试含着笑道:“是极是极,都是为老世翁分忧。”
宛平县县衙,天虽未暗,忙碌了两整日的周县令已打算早早歇下了。
县试还有三场,最后一场还需他亲自面试。
不由得让他与考生一般,蓄养精神。
可是正在此时,外面来了访客。
衙役入门通禀,是顺天府傅通判造访。
同在京畿为官,傅试的跟脚周县令自然知晓。此时为何而来,便早已是心知肚明。
“周兄,冒昧打扰,还望海函啊!”
人未至,声先到,傅试拱手间笑容可掏。
身后跟着个长随,手里捧着两坛酒,泥封红润,定是佳酿。
“言重了,傅大人快请坐。”
二人分宾主落座,少不得先互问了一番官场起居,说几句京畿漕运、今岁春旱之类的闲篇。
一巡茶过,气氛才渐渐熟络。
傅试挥退长随,指了指酒坛,笑道:“一点家乡土仪,不成敬意,知道周兄清廉,绝非那些腌臜物,只是友人间助助诗兴罢了。”
周县令含笑谢过,心知大戏要来了。
果然,紧接着傅试话锋一转,压低声音,推心置腹道:“不瞒周兄,今日实有一事叼扰。”
“敝府恩师贾公政老,周兄是知道的,最是端方君子。其府上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此番也在贵县下场县试。”
“那孩子灵性是有的,只是年少顽劣,学业不甚扎实。傅某今日唐突,只想恳请周兄,阅卷时若见其文笔尚有一线之明,不至污了耳目,万望权衡周全,给予一线机会,全当是激励后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