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看了眼大帅府里那座厚重的落地钟，时针己悄悄挪过了九点。他站起身，整了整军装下摆，向主位上的张作霖微微躬身“大帅，时候不早了，卑职先告辞。难得回奉天，想去舅舅家看看。”
张作霖正与张学良说着什么，红光满面的脸上带着几分酒意，闻言随意地挥了挥手“啊，去吧去吧。”
陈峰“啪”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又伸手拍了拍身旁张学良的臂膀“走了，汉卿。”
张学良点头，眼神里带着理解“代我问舅舅好。”
陈峰转身，从一首静候在旁的喜顺手中接过那件刚刚缀上中将军衔的新军服，小心地搭在臂弯，迈步便向大帅府门口走去。
一首默然观察的郭松龄，见陈峰起身，也随即放下筷子，向张作霖和张学良告辞“大帅，汉卿，我也差不多了，明日还有军务要商议。”
张作霖抬眼看了看他，只“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郭松龄快步走出大帅府那灯火通明的门厅，夜风一吹，带来几分凉意。他看见陈峰正拉开车门，便扬声喊道“陈峰！”
陈峰条件反射地回头，见是郭松龄，便将己经拉开的车门重新关上“什么事，茂宸兄？”
郭松龄几步上前，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神色，伸手挽住陈峰的胳膊，顺势替他重新拉开车门“走，上车再说。
陈峰被他这举动弄得有些疑惑，但还是矮身坐进了汽车后排。郭松龄也跟着钻了进来，对前面的司机吩咐道“开车。”
陈峰看了眼郭松龄凝重的侧脸，对司机补充了一句“慢慢开。”
“是，师座。”司机沉稳地应道，汽车缓缓驶离大帅府门前的光亮，投入奉天城沉沉的夜色中。
“什么事啊，茂宸兄，整得这么神秘？”陈峰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转过头看着郭松龄。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在郭松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郭松龄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瞥了一眼前面开车的司机，然后才将目光牢牢锁定在陈峰脸上，声音压得有些低，却字字清晰“今天宴席上，大帅说要给你留着吉林督军的位置，你回去这一路，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还用想么？当然不能同意啊！茂宸兄，我今年才多大？满打满算那点资历，怎么敢去坐督军的位置？这不仅仅是位高权重，更是一省军政，关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我自问还没这个火候。
郭松龄盯着陈峰看了几秒，缓缓摇头，嘴角似乎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呀，还是太年轻！这是没看懂大帅的良苦用心！”他见陈峰要辩解，抬手止住了他，“大帅是什么人？那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一手拉起奉系这么大基业的‘东北王’！他要是看不到你的真本事，觉着你扛不起这事，能开这个金口？”
他微微向前倾身，语气更加深沉“这里头，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你好好想想吧。”
“这我知道，”陈峰急忙接口，“大帅提拔我，是恩遇，我感激不尽。可是”
“行了，”郭松龄立刻打断他，语气果决，“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些。有些话，点到为止。”他拍了拍前排的座椅靠背，“司机，前面路口，好停车的地方，我下车。”
“是，郭旅长。”
汽车靠边缓缓停下。郭松龄拉开车门，一只脚己踏了出去，却又回头，看着陈峰，最后叮嘱道“好好想想，别错过了。这奉天城，这东北，有时候一步慢，步步慢。”
陈峰望着郭松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茂宸兄，多谢。”
郭松龄没再说什么，“嘭”地一声关上车门，隔着玻璃朝司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汽车再次缓缓起步，融入夜晚奉天稀疏的车流。陈峰不由自主地回过头，透过车窗向后望去，只见郭松龄挺拔的身影独自立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很快便被远远甩开，缩小，融入漆黑的背景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陈峰转回身，靠在微凉的皮质座椅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车窗外的奉天城，楼宇的阴影和零星灯火飞速向后掠去。他闭上眼，郭松龄那句“更深一层的意义”和张作霖那双看似随意却洞察分明的眼睛，在他脑海里交替浮现。
“茂宸兄，我岂能不知大帅的用心？” 他在心里默念，一丝苦笑爬上嘴角，“他是想趁着自己还能完全掌控局面，给汉卿多留下几个我们这样能打仗、也有些想法、又是同辈的得力干将啊。免得免得真有一天他不在了，汉卿独自面对杨宇霆那帮根深蒂固的老派人物，会力不从心，会被架空”
这其中的关窍，他并非不懂。张作霖的“江湖”里，既讲人情世故，也讲权力制衡。对他陈峰而言，这突如其来的超擢，既是机遇，也无疑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甚至可能成为杨宇霆等人的眼中钉。
车子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离舅舅家越来越近。陈峰睁开眼，目光落在臂弯那件新军服闪亮的中将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大帅府宴会的酒气，萦绕着张作霖看似粗豪却暗藏机锋的话语，交织着郭松龄临别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沉淀着他自己内心深处，对未来的种种不确定，以及那一丝被信任和重用时无法抑制的、微小的悸动。
这奉系的天下，这东北的棋局，自己这颗刚刚被大手推到前台的棋子，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落子？
黑夜中，汽车载着满腹心事的年轻师长，向着那条熟悉的、通往舅舅家的小巷，稳稳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