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奉天城寂静的街道上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一个瞧着简朴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院子门口。陈峰推开车门,对司机吩咐道:“就这儿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晌午再来接我。”
“是,陈师长。”司机利落地应道,随即调转车头,汽车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陈师长?” 陈峰独自站在院门口,夜风吹拂着他发热的面颊,心里头那股被强压下去的兴奋劲儿又冒了上来,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崭新的称谓,嘴角难以自抑地向上扬起。二十多岁的师长,这在他刚从讲武堂毕业那会儿,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下感叹:“果然是战争年代,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升官倒也快。” 只是这升迁背后,是数百名弟兄永眠黑土地换来的。
“咚、咚、咚。”他抬手敲响了院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一个妇人带着些警惕的问询声:“谁啊?这么晚了。”
陈峰连忙凑近门缝,压低声音答道:“舅妈,是我,陈峰!”
门内立刻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舅妈李氏那张慈祥又带着惊喜的脸庞出现在门后:“哎呦!真是峰儿!快,快进屋!”她一边侧身让陈峰进来,一边回头朝着屋里喊:“老头子,快看看谁来了!”
陈峰随着舅妈走进略显昏暗的堂屋。舅舅王振彪正坐在一把旧藤椅里,就着桌上那盏玻璃罩子煤油灯的光亮,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盛京时报》。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鼻梁上还架着老花镜,见是陈峰,脸上掠过一丝意外,随即放下报纸,取下眼镜:“来了,陈峰。这么晚过来,是有啥要紧事?” 他的声音带着老一辈奉军人特有的那种沉稳。
陈峰笑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没啥事,舅舅。刚从天帅府那边吃完饭出来,想着难得回趟奉天,就来您和舅妈这儿蹭一宿,明天再动身回吉林。”
王振彪“嗯”了一声,目光习惯性地在陈峰身上扫过,当掠过他军装肩膀的位置时,老人的动作明显顿住了。他那双看久了报纸有些昏花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盯着那对在煤油灯下微微反光的中将衔,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嚯”地一下从藤椅上站起来,身体绷得笔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抬起了右手,想要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陈峰被舅舅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上前,赶紧双手托住舅舅的手臂:“舅舅!您这是干啥!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咱都是自己家人,关起门来不兴这个!” 他语气里带着恳切,还有一丝晚辈对长辈的惶恐。
一旁的舅妈李氏被老头子这“一惊一乍”也弄得愣住了,疑惑地看着王振彪:“你这是咋了?见了外甥跟见了长官似的。”
王振彪的手臂被陈峰扶着,但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中将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激动,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却又努力维持着长辈的严肃:“你你问问他自己!你瞅瞅他肩膀头上扛的是啥?!” 他指着陈峰的,对老伴说道,“咱家咱家陈峰这是这是升了官了!天大的官!”
“啊?” 李氏闻言,连忙扭过头,仔细端详起陈峰的肩膀,她虽不认得具体军衔,但看那金光闪闪的样式和老头子激动的神情,也明白这绝非寻常。
陈峰见瞒不住,也不好再谦逊,只好笑着,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确认道:“是,舅舅,舅妈。大帅刚下的任命,我现在是暂编吉林陆军第一师师长,兼着吉林督军公署参谋长。”
“哎呀妈呀!” 李氏猛地发出一声惊呼,双手一拍大腿,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她一下子扑过来,紧紧抱住陈峰,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欣喜和自豪,“咱家陈峰出息了!真出息了!师长啊!老天爷,这可是带兵上万的大官了!我这就去给你煮碗面条去,必须得庆祝庆祝!”
陈峰被舅妈搂着,感受着长辈毫无保留的喜悦和温暖,之前在大帅府和车上积压的种种复杂心绪,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朴素的亲情融化了些许。他连忙拦住要去和面的舅妈:“舅妈,别忙活了,我在大帅府吃过了,真吃不下了。咱坐下说说话就好。”
“好好好,说话,说话。” 李氏拉着陈峰的手,在炕沿坐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他的脸,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一晚,陈峰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他从自己刚到吉林赴任时的情形讲起,如何整训部队,如何勘察地形,如何与那些狡猾又凶悍的土匪周旋。他讲了黑瞎子沟那场惨烈的攻坚战,讲了在冰天雪地里长途奔袭的艰辛,也讲了最终捣毁匪巢、看到被掳百姓重见天日时的欣慰。当然,他略去了许多血腥的细节和内心的挣扎,更多的是报喜不报忧。舅舅王振彪是个老兵,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插话问些战术细节,眼中流露出赞许和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神情。舅妈则听得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念佛,紧紧攥着陈峰的手,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不知不觉,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王振彪抬眼看了看墙上的老挂钟,时针己指向了十一点。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正说到兴头上的老伴:“行了,老婆子,让陈峰早点歇着吧。孩子刚从吉林回来,又忙活了一晚上,挺累的。有啥话,明天再说。”
李氏这才恍然,连忙点头:“对对对,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我这就去给你把厢房的炕烧上,铺盖都是现成的,前几天刚晒过,暄腾着呢!” 说着便麻利地起身去张罗。
没过多久,陈峰躺在了舅妈为他铺好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温暖炕席上。身下是久违的、属于家的踏实感,耳边再无军营的号角与枪炮的回响,只有窗外极其细微的虫鸣,以及隔壁屋里舅舅舅妈压低嗓音的、模糊却温暖的交谈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宁,沉重的眼皮很快合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这是他自剿匪战事爆发以来,睡得最沉、最不需要警惕的一觉。
舅妈李氏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的一条缝,借着堂屋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陈峰己然熟睡,脸上才露出彻底放心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屋的煤油灯吹灭,然后极轻极轻地带上房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这孩子难得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