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的大火与掌库太监陈无病之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京城这潭深水,激起的余波久久未平。
坊间传言,皆道是王家余孽丧心病狂,当街行刺,而那位新晋的青阳伯,则是在风暴中心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幸运儿。
皇恩浩荡的抚恤赏赐,更是为这桩“铁案”盖上了最后一枚官方印章。
青阳伯府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喧嚣截然相反,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张父张继业急得在厅堂内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疯了!真是疯了!这京城……这京城简直就是个修罗场啊!”
张老太爷张巍虽端坐于太师椅上,但那紧紧攥着扶手、指节发白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煜儿,”他看着那个自打回府后,便一直在悠闲品茶的孙儿,声音沙哑,“此事……绝非王家余孽那么简单。你已身在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张煜缓缓放下茶杯,那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厅堂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抬起眼,看着忧心忡忡的家人,脸上露出了一个安抚人心的微笑。
“爷爷,父亲,不必忧心。”
他顿了顿,用一种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两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
“风浪越大,鱼越贵。”
就在此时,府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圣旨到――宣青阳伯张煜,即刻入宫面圣!”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张煜步入殿中,一改往日的云淡风轻。
他脸色苍白,不见半分血色,脚步也略显虚浮,仿佛大病初愈。
那双素来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
“臣……张煜,叩见陛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龙椅之上,女帝看着他这副“惨状”,那双美丽的凤目之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尽数消散。
“爱卿平身。”她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和,“昨日之事,让你受惊了。朕已下旨,着禁军全城搜捕王家余孽,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张煜“受宠若惊”地站起身,脸上满是感激涕零之色,对着御座之上的女帝,深深一揖。
“陛下天恩浩荡,臣……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他眼眶微红,仿佛真的被君王的关怀感动到无以复加,“若非陛下洪福齐天,臣昨日……只怕已成一具焦尸了!”
他将一个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文官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哦?”女帝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看似随意地问道,“昨日刺客情形,你再与朕细细说来。朕要知道,这帮逆贼,究竟猖獗到了何种地步。”
考验来了。
张煜非但没有为自己辩解分毫,反而“扑通”一声,再次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与惶恐!
“陛下!请降罪于臣!”
他泣声道:“臣无能!竟让陛下为臣之安危忧心,此罪一也!臣无谋,竟让逆党在天子脚下行此滔天恶行,玷污圣听,此罪二也!臣无勇,面对凶徒,竟手足无措,险些让那陈公公枉死,此罪三也!臣……臣有负圣恩,万死难辞其咎!”
他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句句不离“陛下”与“朝廷”,成功地将女帝的注意力,从“事件的真伪”,完美地转移到了“如何利用此事,彰显皇权”之上。
果然,女帝听完这番话,心中大为满意。
这把刀,不仅锋利,不仅听话,在见了血之后,还变得格外“懂事”。
“爱卿何罪之有?”她缓缓起身,亲自走下御阶,将张煜扶了起来,语气愈发温和,“你忠心体国,为国追凶,何错之有?错的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逆党!”
她看着张煜那张依旧“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体贴”与“算计”。
“你此次受惊不小,朝堂之上风波又恶,朕看,你还是暂且避一避风头为好。”
张煜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惶恐”之色:“陛下,臣……”
“不必多言,朕意已决。”女帝一挥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那道早已准备好的“恩旨”。
“皇家旧档书库,年久失修,藏书百万,多有虫蛀鼠咬之患。朕看你心细,便由你全权负责,将书库重新清点、整理一番。也算……给你压压惊了。”
这个任务,清闲,无权,远离朝堂纷争,却又地位清贵,是历朝历代安置功臣、圈养废人的最佳去处。
张煜愣住了,那表情从“惶恐”到“错愕”,再到最后的“狂喜”,层层递进,天衣无缝。
他再次重重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涕零”,声音都带着颤音。
“臣……臣叩谢陛下隆恩!”
女帝以为自己写完了剧本,殊不知,她刚刚亲手翻开了张煜剧本的下一页。
京城,一处隐秘的、散发着刺鼻药水味的地下工坊内。
真正的陈无病赤裸着上身,被绑在一张木椅上。
一名沉默的匠人正用一种特制的药水,在他脸上细细涂抹,那药水所过之处,皮肤迅速起皱、松弛,生出几块以假乱真的老年斑。
他的头发与眉毛已被尽数剃去,换上了一副稀疏花白的假发。
另一名匠人则拿着一副刚刚打磨好的、泛着黄光的假牙,正在往上面添加几处细微的“蛀洞”与“磨损”。
戴上它,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脸型,更能让声音变得沙哑、低沉,含混不清。
那个在宫中小心翼翼活了四十年的掌库太监,正在死去。
一个无人会注意的、喑哑卑微的扫洒老杂役,即将新生。
御书房内,张煜告退后,女帝独坐许久。
她缓缓拿起那枚从火场找到的、烧得漆黑的王家令牌,在指尖轻轻把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微笑。
“一把好刀,就是要见血才锋利。受了惊吓,才会更懂得谁是主人。”
她将令牌丢回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旧档书库……那个堆满故纸屑的地方,正好让你这只小狐狸冷静冷静,也让满朝文武看看,朕是如何‘恩待’功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