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满朝哗然。
户部右侍郎、青阳伯张煜,兼领皇家旧档书库总管一职。
消息如同一滴冷水落入滚油,瞬间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清洗、人心惶惶的京城官场,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滔天巨浪。
御史台公廨之内,劫后余生的几位清流言官正围着新任的“肃政肃纪司提领使”何敬忠,品着劫后余生的香茗。
一名年轻门生满脸喜色,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却难掩幸灾乐祸:“老师,您听说了吗?那张煜……被发配去看管故纸堆了!真是大快人心!”
何敬忠捻着花白的胡须,那张因屈辱而多日不见笑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舒展。他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此子如同一把沾了血污的刀,陛下用他斩了恶人,自然要将他收入鞘中,以免割伤自己。关进书库,磨掉他的戾气,也算是圣上仁慈。”
“老师说的是!”另一名御史抚掌笑道,“那皇家书库是什么地方?就是个连耗子都嫌没油水的冷宫!把他扔进去,每日与那些发霉的竹简作伴,不出三年,他那一身煞气也就散尽了。届时,我等的机会,便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他们眼中,那个搅动了天下风云的活阎王,其政治生命,已经提前画上了一个句号。
张府之中,张老太爷张巍听完下人的禀报,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窗外那棵历经百年风雨的古松,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丝谁也看不懂的精光。
他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孙子,绝不会做一笔没有收益的买卖。
皇宫,西北角。
这里是整个紫禁城最偏僻、也最被人遗忘的角落。
张煜手持圣旨,在一名前来引路的小太监那几乎带着怜悯的目光中,来到了一座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宫殿前。
殿门之上,那块写着“皇家书库”的匾额早已褪色,被蛛网和尘埃覆盖,几乎看不清字迹。
迎接他的,是一个昏昏欲睡、靠在门柱上打盹的老太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内侍服,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张……张大人?”老太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圣旨上的大印,才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慢吞吞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大门推开,一股混合着腐朽纸张、陈年尘埃与老鼠粪便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光线昏暗,无数顶天立地的书架如同一具具巨兽的骨架,在昏暗中投射出狰狞的阴影。
数以百万计的卷宗堆积如山,许多甚至已散落在地,与厚厚的灰尘融为一体,踩上去,甚至发不出半点声响。
这里不是知识的殿堂,而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巨大的坟墓。
“大人,您里边请。”管事的老太监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哈欠,指着这片狼藉,开始大倒苦水,“您是不知道啊,这地方,几十年没人管了。人手就我们这几个老东西,连搬个书架都费劲。那目录,还是前朝留下的,早就对不上了。您看这,前朝的、本朝的、手抄的、刻印的,全都混在一块儿,神仙来了也理不清啊!”
张煜没有说话。
他信步走入这片信息的坟场,脸上没有半分文人对典籍的敬畏,反而像一个ceo,在巡视一座即将被收购的、濒临破产的百年工厂。
他伸出手指,在书架上轻轻一划,看着指尖那厚厚的灰尘,眉头微蹙。
“闲置资产的折旧年限,至少三十年。”他心中冷冷地评估着。
他随意从地上捡起一卷早已残破不堪的竹简,竹片散落一地,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信息有效性几乎为零,数据已严重损坏,回收价值极低。”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角落里那几个正围着一个小火炉打瞌睡、取暖的老弱太监身上。
“人力资源冗余度百分之百,无有效产出,纯属负资产。”
在管事太监那絮絮叨叨的抱怨声中,张煜完成了他第一次的“尽职调查”,并得出了一个让他内心狂喜的结论:这是一个完美的、无人关注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独立王国!
巡视完毕,张煜脸上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棘手”与“烦躁”。
他对那名还在抱怨的管事太监,下达了第一道命令:“传我的话,以‘防火防灾,清点要务’为名,即刻起封存书库!除了我,任何人不得擅入!”
随即,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信息的坟场,返回户部。
他没有片刻耽搁,亲自研墨,一挥而就,写下了一份痛陈书库管理之弊病的奏章。
奏章的最后,他以此为由,向女帝恳请三件事:
一,请求拨付一笔用于修缮书架、防火防潮、以及雇佣专业缮写、勘校专家的“专项资金”。
二,请求陛下授予他从翰林院和国子监,抽调十名“无心仕途、专爱故纸”的青年才俊,组成“皇家典籍整理小组”的权力。
三,请求在整理期间,授予他对书库所有人事任免和安防调配的“全权处置权”。
京郊,一处隐秘的地下密室。
陈无病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佝偻着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杂役衣服,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低着头,沉默地扫着地上的灰尘。
他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眼神浑浊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的“上线”将一个用黄铜打造的、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宫中杂役身份令牌交到他手中,那令牌上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一段长达三十年的、无懈可击的履历。
“从今天起,你叫‘哑叔’。”上线的生意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记住,你的舌头,早在三十年前,就被管事的总管给割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的喉咙里被安上了一副特制的假牙,让他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如同野兽般的喑哑之声。
陈无病,或者说“哑叔”,缓缓抬起头,看着铜镜中那个形容枯槁、满脸褶皱、眼神浑浊的陌生老人,连他自己,都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那个在宫中活了四十年的陈无病,已经死了。
而他,这个沉默的幽灵,正等待着重返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