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柱那声嘶哑的“赵三”和随之而来的质问,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打破了双方之间那层脆弱的、互不打扰的平衡。而紧接着,王氏那尖利嗓音所指的方向,更是将赵家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钉在了柳氏身后那个试图隐藏自己的瘦小身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赵老婆子那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赵春,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她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抬手指着赵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愕和随之涌上的恼怒而变得尖厉走调:“你你个死丫头?!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你不是” 她“不是”了半天,那句“被扔了”终究没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但那双刻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分明在质问赵三郎——你怎么敢把她捡回来?!
赵老大也愕然地抬起头,看着那个原本应该早己“消失”的侄女,竟然好端端地站在仇人般的弟弟身边,而且仔细看去,虽然依旧瘦弱,但脸颊似乎不像他们这样彻底凹陷下去,眼神里虽然带着惊恐,却并非一片死寂,甚至似乎比跟着他们时,还多了点活气?这个发现让他心头莫名地一阵复杂,随即又被更深的窘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取代。
最为惊怒交加的,当属赵二柱和王氏。
赵二柱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被他亲手丢弃在荒草丛里、认定必死无疑的“赔钱货”,不仅没死,居然还跟在了他最恨的赵三郎身边!看着赵春身上那件虽然破旧但明显厚实些的衣物(是柳氏用旧衣服改的),看着她虽然惊恐却明显比自家孩子多了些许血色的脸,一股邪火“腾”地一下从他心底窜起,烧得他双眼赤红。这算什么?他赵三是在打他的脸吗?是在嘲笑他连个丫头都养不活,甚至要靠丢弃孩子来求生吗?!
“赵三!”赵二柱猛地向前踉跄两步,声音因愤怒和虚弱而颤抖,“你他妈什么意思?!老子的闺女,谁让你捡的?!啊?!你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东西!” 他选择性遗忘了是自己亲手遗弃了女儿,只觉得赵三郎收留赵春,是对他莫大的羞辱和挑衅。
而王氏的反应则更加首接和恶毒。她先是惊愕,随即那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更大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心虚、嫉妒和精明算计的光芒。她没像赵二柱那样立刻发怒,反而猛地一拍大腿,像是刚刚找回失散的宝贝一般,扯着嗓子就哭嚎起来,试图向赵春伸出手:
“春儿!我的春儿啊!娘的心肝啊!你还活着!太好了!快!快回到娘身边来!可想死娘了!” 她哭得情真意切,脸上却挤不出眼泪,只有干嚎,“那天那天是娘不对,跟你爹吵昏了头,没看住你,让你走丢了娘和你爹找你找得好苦啊!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她嘴上说着动听的话,脚下却急切地朝着赵春靠近,那双枯瘦的手如同鹰爪,目标明确地想要将赵春从柳氏身后拽出来。
她的心思,在场稍微明白点的人都能看穿。什么走丢了,什么找得好苦,全是鬼话!她此刻想把赵春要回去,绝非出于什么母女亲情。一来,是见不得赵春在赵三郎这边似乎过得比跟着他们好,心里极端不平衡;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现在多一个人,哪怕是瘦弱的赵春,也多一份寻找食物的劳力,万一万一真的到了山穷水尽、易子而食那一步,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不就是现成的口粮吗?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她心里,让她看向赵春的眼神,在所谓的“母爱”掩饰下,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算计。
柳氏被王氏这突如其来的表演恶心得不行,她立刻将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抓着她衣角的赵春更紧地护在身后,如同护崽的母鸡,对着王氏厉声道:“王翠花!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春儿是怎么‘走丢’的,你们心里最清楚!她现在跟着我们,就不会再让你们糟践!”
赵春躲在柳氏身后,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看着亲生母亲那虚假的泪脸和伸过来的手,只觉得比荒野里的寒风还要刺骨。她拼命摇头,把脸埋在柳氏背上,带着哭腔嘶喊道:“我不回去!我不跟你们走!三婶!我不走!”
赵三郎一步跨前,高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了柳氏和赵春前面,隔开了王氏伸过来的手。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扫过赵二柱和王氏,最后落在还在干嚎的王氏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赵春,现在是我赵三家的人。”
“谁想把她带走,”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赵二柱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缓缓补充道,“先问过我手里的柴刀。”
他的话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这小小的角落。那冰冷的语气和毫不掩饰的维护,让赵二柱和王氏的气势不由得一窒。他们看着赵三郎那沉稳而充满力量的身姿,再看看自己这边老弱病残、虚弱不堪的惨状,一股无力感和更深的嫉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
赵老婆子见状,又气又急,捶打着地面,用尽最后的力气尖声咒骂:“赵三!你个天杀的白眼狼!克父克母的灾星!你捡这么个赔钱货干什么?是想让她克死你吗?!你不得好死!”
然而,她的咒骂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赵三郎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她一个。
重逢的惊愕,迅速演变成了赤裸裸的争夺与对立。赵春,这个被亲生父母视为累赘和“备用品”的孩子,此刻成了两个家庭之间一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一方是给予她温暖和保护的“新家”,另一方则是曾将她无情抛弃、如今又因利益而想将她索回的“旧家”。人性的自私与冷酷,亲情在生存面前的脆弱不堪,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