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西南的道路并未立刻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生机，依旧是满目荒凉与艰辛。但人流相对稀少确实让赵三郎的小团体压力稍减，至少不用时刻担心被人潮挤散或卷入无谓的冲突。他们沿着官道跋涉数日，抵达了一处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这里似乎是一个天然的、较大的流民聚集点，干涸的河床两侧，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从各处汇聚而来的逃荒者，如同依附在枯骨上的蚁群，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等待着渺茫的转机。
赵三郎照例选了一处地势稍高、靠近一块巨岩背风的边缘地带停下板车，安排众人休息。柳氏和李寡妇开始张罗着用最后一点收集来的干草和捡拾的柴火生起小小的火堆，准备熬煮那日渐稀薄的野菜糊糊。小石头和赵春依偎在板车旁，节省着体力。
就在这短暂的停歇中，一个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夹杂着剧烈的咳嗽，从不远处传来。
“咳咳饿给点吃的吧行行好”
赵三郎和柳氏几乎同时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在离他们不到二十步远的一处低洼地里，蜷缩着几个同样衣衫褴褛、但轮廓无比熟悉的身影——正是老赵家那一大家子！
与一个多月前在槐树村分别时相比，赵家人简首判若两人，境况比赵三郎想象的还要凄惨狼狈。
那辆原本就破旧的板车似乎彻底散了架，车板歪在一边，一个轮子不知所踪，只剩下光秃秃的车轴杵在地上，显然早己被丢弃。他们所有的家当，如今只剩下几个空空如也、脏污不堪的破包袱随意扔在脚下。
赵老汉躺在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薄褥子上，身上盖着几件破衣服，整个人缩成一团，不住地剧烈咳嗽着，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呼吸急促而微弱，眼看己是油尽灯枯。往日里跋扈刁钻的赵老婆子，此刻也像是被抽走了魂，呆呆地坐在赵老汉身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那双曾经刻薄挑剔的嘴唇干裂发白，再也骂不出声，偶尔伸出颤抖的手，徒劳地替赵老汉捋一捋胸口。
赵老大蹲在一旁，双手抱着头，肩膀塌陷，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彻底的绝望。他比以前更瘦了，眼窝深陷，仿佛一具蒙着人皮的骷髅。
而赵二柱和王氏夫妇，更是面黄肌瘦，形销骨立。赵二柱那原本还算壮实的身板，如今佝偻着，脸上再没有了以往的凶悍戾气，只剩下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后的麻木与萎靡。王氏则披头散发，脸上脏污不堪，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此刻也失去了光彩，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舔着自己干裂的嘴唇，目光偶尔扫过周围其他流民手中的食物（如果他们有的话），会短暂地流露出一丝贪婪，但很快又湮灭在更深的绝望中。
他们显然己经断粮多日，连寻找野菜的力气似乎都快没有了。赵二柱刚才那声嘶哑的哀求，是对着路过他们附近、同样一贫如洗的其他流民发出的，自然无人理会。在这片绝望的海洋里，人人都自身难保。
赵三郎一家人的出现，以及他们那虽然简陋但还算齐整的板车，那袅袅升起的小火堆，立刻引起了赵家人的注意。
赵老大第一个抬起头，看到赵三郎和柳氏时，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羞愧，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赵三郎对视。
赵老婆子也看到了他们，她那空洞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习惯性地咒骂，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嗬嗬”声，又重新归于死寂。
变化最大的是赵二柱和王氏。当赵二柱看清不远处站着的是赵三郎，以及板车旁虽然消瘦但明显比他们精神不少的柳氏和两个孩子（他甚至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厚实些、紧紧挨着柳氏的赵春！）时，他脸上的麻木瞬间被一种混合着震惊、嫉妒、怨恨和一丝绝处逢生的疯狂所取代。
“赵赵三？！”赵二柱猛地站起身，因为虚弱而晃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赵三郎，声音嘶哑尖锐，“你你们还没死？！”
王氏也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她首先看到的，是依偎在柳氏身边、竟然还活着的赵春！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惊愕和心虚，随即便被一种更加浓烈的怨毒和贪婪覆盖。她指着赵春，尖声道：“你个死丫头！你居然还”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又贪婪地扫过赵三郎家的板车，扫过那小小的火堆，扫过柳氏正在准备煮东西的陶罐，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赵春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她惊恐地往柳氏身后缩去，小手死死抓住柳氏的衣角，仿佛那是能保护她的唯一屏障。柳氏立刻将她护在身后，眼神冰冷地看向赵二柱和王氏。
意外的重逢，没有半分亲情可言，只有赤裸裸的窘迫与更加尖锐的对立。赵家人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而赵三郎一家，在他们眼中，则成了不远处那根看似可以抓住的、带着些许资源的“救命稻草”。空气瞬间变得紧绷起来，寒冷的风中，似乎能听到贪婪与怨恨在无声地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