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和李秀莲那带着刺的脚步声和嘲讽的话语，如同污水般泼洒在破屋前，又终于渐渐远去，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屈辱和难堪在空气中弥漫。
柳氏肩膀微微颤抖，无声的泪水砸落在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不是为自己被羞辱而哭，而是为那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的希望火苗似乎又被冷水浇头，为当家的还要强撑着应对这些糟心事儿，为这个家看不到头的艰难
赵三郎沉默地看着妻子抽泣的背影，没有立刻安慰。他知道，有些情绪需要宣泄。他只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能稍微缓解腿痛的姿势，目光沉静地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
首到柳氏的抽泣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吸鼻子的声音，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哭够了？”
柳氏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转过身，眼睛红肿，鼻头也是红的，怯生生地看着他，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哭够了，就去把米拿出来。”赵三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平淡地吩咐，“今晚煮粥，煮稠点。”
柳氏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当家的？那米不是要省着”那点米，在她看来是救命的口粮，应该掺上大量的野菜，熬得能照见人影，才能多吃几顿。煮稠点？太奢侈了！万一明天换不到钱怎么办？
“省？”赵三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峭的弧度，“省给谁看？省给那些等着看我们饿死的人看吗？”
他目光转向柳氏，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越是惨兮兮地喝野菜汤，她们就越高兴，越觉得我们离了赵家活不下去！听着，柳氏，从今天起，只要我们有口吃的，就不能先亏了自己的肚子！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想明天，去挣更多的钱！藏藏掖掖，苦着自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柳氏心上。她怔怔地看着丈夫，看着他眼中那簇在昏暗光线下依然跳动的、不服输的火焰，心里的恐慌和委屈奇异地被熨平了些许。
“去。”赵三郎再次命令道，语气加重，“煮稠点。也让石头吃点米粒。”
“哎！”柳氏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力量，重重地应了一声。她不再犹豫，快步走到墙缝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包糙米。
这一次，她的手虽然依旧因为之前的情绪而微微发抖，但动作却不再迟疑。她量出了比昨晚多出一倍的米，仔细地淘洗——虽然水里依旧没什么浑浊，但她做得极其认真。
瓦罐被再次架在火上，清澈的水加入，米粒沉底。
很快，随着水温升高，米香再次弥漫开来。这一次，香气似乎比昨晚更加浓郁，更加醇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顽强地将王翠花等人留下的污浊气息驱散出去。
小石头似乎也被这更浓郁的香气吸引，在破棉絮里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小脑袋朝着瓦罐的方向转动，黑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柳氏看着孩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笑意。她走过去，将小石头抱起来，轻声哄着：“石头乖，一会儿就有香香的粥吃了。”
赵三郎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跳跃的火光映照在柳氏依旧憔悴却多了几分生气的侧脸上，映在小石头挥舞的小手上，也映在那一瓦罐逐渐翻滚起泡、变得越来越粘稠的粥上。
他的胃里也因为期待而再次发出轰鸣，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空响，而是带着明确目标的呼唤。
粥终于熬好了。不再是清可照人的米汤，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能立住筷子的稠粥。米粒煮开了花，与少量的糠皮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温暖朴素的黄白色。
柳氏将粥盛出三碗。最大的一碗给赵三郎，里面米粒最多，算是给他这个伤员和主要劳力。稍少的一碗给自己。最少的一碗，则是专门给小石头准备的，里面是熬得烂烂的米糊。
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先端起小石头那碗，用木勺一点点吹凉了，小心地喂到孩子嘴里。
小石头贪婪地吮吸着久违的、带着天然米香的糊糊，吃得啧啧有声，小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甚至挥舞着小手，似乎还想多吃点。
看着孩子吃得香，柳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笑意驱散了她眉宇间长期凝结的愁苦，让她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几岁，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喂饱了孩子，柳氏才端起自己那碗粥，坐到赵三郎旁边。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各自碗里的粥。
粥很糙，喇嗓子，需要仔细咀嚼才能下咽。没有任何配菜，只有那一点点柳氏讨来的粗盐，象征性地撒了一点进去调味。
但这却是他们分家以来，第一顿不用数着米粒、不用掺杂大量苦涩野菜、真正能填饱肚子、让人感到“踏实”的饭。
每一口粗糙的吞咽，都像是在向这个冰冷的世界宣告：我们还活着，我们还能靠自己吃上饭！
赵三郎吃得很慢，一方面是腿痛影响食欲，另一方面也是在仔细品味这来之不易的安稳。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充的感觉，极大地缓解了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焦虑。
柳氏吃得很快，她饿得太久了。温热的粥水下肚，驱散了夜晚的寒气和心里的委屈，让她冰冷的西肢百骸都渐渐暖和起来。
破屋里很安静，只有咀嚼声、吞咽声、火苗偶尔的噼啪声以及小石头满足的咿呀声。
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温情，在这极度贫困和艰难的环境里，悄无声息地流淌开来。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们是被家族抛弃的人，是被债务压身的人，是住在摇摇欲坠破屋里的人。
但在此刻，他们只是一个围着一罐糙米粥、互相依偎、努力求生的三口之家。
吃完了最后一口粥，柳氏仔细地将碗底舔干净，然后起身收拾。
赵三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河边。多砍些芦苇回来。”
柳氏动作一顿，担忧地看向他的腿：“当家的，你的腿”
“死不了。”赵三郎语气平淡，“多一个人，快一点。”他不能再只坐在屋里指挥了，时间不等人，他必须尽快参与进去。
柳氏看着丈夫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哎。”
夜色更深，破屋外的风似乎也小了些。
那一瓦罐稠粥带来的，不仅仅是腹中的饱足，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底气和希望。
前路依旧漫漫，危机西伏。
但至少今夜，他们可以拥着这片刻的安稳和温情，积蓄力量，迎接明天的挑战。
希望，如同瓦罐底部残留的余温，虽然微弱，却真实可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