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漠南草原,水草丰美得如同铺开的绿毯。湛蓝的天空中,秃鹫盘旋不去,它们的阴影掠过遍地狼借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青草混杂的怪异气味,倒伏的旌旗与散落的兵器间,明军士兵正在默默清理战场。
朱棣站在帅帐前,玄色战袍上还带着征尘。他望着远方仍在追击残敌的骑兵,对张辅道:“这些瓦剌人就象草原上的兔子,躲躲藏藏十馀日,总算被我们逮住了。”
这时,一骑快马冲破草原的宁静。信使滚鞍下马,高举密封铜筒:“陛下,嘉峪关八百里加急!”
朱棣的指尖微颤,示意张辅接过铜筒。待帐中只剩他一人,才缓缓打开密封。烛光下,他的影子在帐壁上晃动。
“……儿臣以天花毒箭袭扰敌营……”读至此,朱棣眉头深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信纸,半晌才轻叹一声:“此计虽妙,终是有伤天和……”但随即眼神渐缓,自语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这孩子……肩上担子太重了。”
当他读到千里追击时,不禁摇头:“太过鲁莽!若这是帖木儿的诱敌之计,孤军深入,岂不是自投罗网?到底是年轻,还需磨练。”可继续往下读,他的表情渐渐变化。读到西域的长远谋划时,他忽然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
“好一个‘二虎竞食’!”朱棣忍不住击节赞叹,眼中闪着惊喜的光,“先是驱狼,后是纵虎,这一连串的谋划,环环相扣……”他停下脚步,望着西方面带微笑:“此子类我啊!”
帐外的将领们正忧心忡忡,忽然听到帐内传来朱棣爽朗的笑声。当众人入帐时,看到的是朱棣满面红光的模样。
“诸位,”朱棣将密信不动声色地收好,朗声说道,“刚得捷报,汉王已在嘉峪关外大破帖木儿三十万大军!”
众将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朱棣抬手压下喧哗:“大军既出,岂能空手而回?张辅,你来说说,接下来该如何部署?”
张辅略作沉吟,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当立即派快马传令朱能将军,命其率部北上,务必缠住鞑靼主力。”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弧线,“我军则向东北迂回,绕到鞑靼后方,截断其退路。”
朱棣微微颔首:“继续说。”
“此战关键在于封锁消息。”张辅的指尖重重按在鞑靼主力所在的局域,“绝不能让鞑靼得知帖木儿已败,否则他们必会四散遁入草原深处。臣建议多树旌旗,广布疑兵,让鞑靼以为我军仍在西线。”
朱棣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就依你所言。传令各营,即刻准备东进。”
待众将退去准备军事部署,朱棣独坐帐中,目光再次落在那封密信上。当读到朱高煦提及太庙献俘一事时,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这确实搔到了他的痒处。
他当即铺纸研墨,给远在应天的太子朱高炽写下密信:
“太子,尔弟高煦在嘉峪关外大破帖木儿三十万大军,扬我大明国威。此事可告知汝母,免其牵挂。着尔即刻筹备太庙献俘事宜,一应典仪,务求隆重。”
写至此,朱棣笔锋微顿,终未提及战役细节。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对朱高煦越是保护。
六月的应天府,暑气比漠南浓重许多。当这封密信经过五日奔波,终于送达文华殿时,秦淮河畔的柳条已被烈日晒得蔫垂。
朱高炽伏在案前,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旁,还摊开着北疆粮草调度的帐册。大军出征以来,朝中大小事务全都压在他一人肩上,每日睡眠不足三个时辰。
“殿下,北疆急报。”内侍轻手轻脚地呈上密封文书。
朱高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拆开文书。当看到“嘉峪关大捷”四字时,他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后的内容让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父皇要求筹备太庙献俘大典。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苦笑着放下文书。虽然高煦在嘉峪关的胜利能为朝廷节省大笔军费,但他太了解父皇了,这笔省下的银子,转眼就会投入对鞑靼的战事中。
“传六部堂官即刻议事。”他沉声吩咐。
不到半个时辰,六部重臣齐聚文华殿。户部尚书首先禀报:“殿下,国库现存银不足八十万两,若要大办献俘典礼,恐怕……”
“不是恐怕,是必然不够。”朱高炽打断道,“但太庙献俘关系国体,再难也要办。”
工部尚书迟疑道:“可否从漕运款项中暂借一些?”
“不可。”朱高炽摇头,“北疆战事正紧,粮草输送一刻不能停。”
兵部尚书金忠出列奏道:“臣有一议:或可将献俘典礼分步进行。先献缴获军旗兵器,待生擒敌酋后再行大典。如此既可昭示武功,又能缓解国库压力。”
朱高炽指节轻叩案几,沉吟良久方道:“金尚书此议,看似稳妥,实则不妥。”他环视群臣,声音渐沉:“献俘大典关乎国体,分步举行未免显得朝廷气短。况且……”
他目光扫过壁上悬挂的九边舆图,语气转厉:“此番西征,汉王若真能俘获敌酋乃至宗室,朝廷却因银钱之事减损威仪,岂不令三军寒心?今日节省的些许银两,他日需用十倍军费弥补军心!”
金忠闻言肃然:“殿下深谋远虑,是臣狭隘了。”
“典礼规制不可减,但可从别处节省。”朱高炽取过户部帐册,“光禄寺筵宴规模可减三成,东宫的用度再省两成。再凑一些银两,足够办一场体面的献俘礼。”
他起身走向殿外,望着湛蓝天空:“将士们在塞外浴血奋战,朝廷绝不能在这些事情上,寒了忠勇之心。”
朱高炽环视众臣,“今日先议到此,诸位回去再思良策,明日再议。”
待众臣退下,朱高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往坤宁宫走去。夜色已深,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此时坤宁宫内,徐皇后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
“娘……我好疼……”梦中朱高煦身中数箭,浑身是血地向她伸出手。场景忽转,又见朱棣深陷重围,四周尽是蒙古骑兵和波斯武士的刀光剑影。
“陛下!”她惊呼一声坐起,发现寝衣已被冷汗浸透。
“娘娘可是梦魇了?”守夜的宫人急忙上前,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又端来安神茶。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朱高炽快步走进寝宫,见母亲面色苍白,急忙上前行礼:“母后安好?儿臣特来问安。”
徐皇后稳了稳心神,强笑道:“无妨,只是做了个噩梦。炽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朱高炽脸上露出难得的喜色:“儿臣特来禀报喜讯:二弟在嘉峪关大破帖木儿三十万大军!”
徐皇后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朱高炽将密信呈上,“父皇已命儿臣筹备太庙献俘大典。”
徐皇后仔细阅信,眼中泪光闪铄:“好!好!高煦这孩子……”她拭了拭眼角,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只是这献俘大典,国库可还支应得过来?”
朱高炽苦笑道:“正是为此事发愁。如今北疆战事正酣,各处用度都吃紧。”
“你且放宽心。”徐皇后温声道,“宫中用度明日开始削减三成,我再从内帑拨银二十万两。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献俘大典关乎国体再难也要办好。”
朱高炽急忙摆手:“母后,宫中用度万万不可减!您凤体要紧……”
“傻孩子。”徐皇后温声道,“内帑银两原就是备不时之需。如今国事艰难,正该用在刀刃上。”
朱高炽深深一揖:“母后深明大义,解了儿臣燃眉之急。”
从坤宁宫出来,朱高炽望着满天星斗,深深吸了一口气。母亲方才的噩梦让他更加意识到肩头重任。明日再议时,他定要拿出个两全之策,既要办好献俘大典,又要确保前线粮草充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