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的深夜,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乾清宫内,数十盏宫灯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朱棣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他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抬手屏退了左右侍从。
窗外,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在琉璃瓦上积了薄薄一层。殿内却暖意融融,四角的铜兽香炉中,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梁柱间缠绕盘旋。朱高煦垂手立于御案前,玄色亲王常服上的金线云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说说你的想法。”朱棣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茶盏与紫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目光深邃地看向站在御案前的儿子,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期待。
朱高煦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回父皇,儿臣这两年深入民间,与农工商贾各色人等都有过交谈,他们向儿臣反映了税赋、徭役等诸多问题……”
“朕是问你要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提出新的问题。”朱棣打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高煦不慌不忙,躬身回道:“父皇容禀,儿臣说的这些问题看似繁杂,实则都绕不开一个‘钱’字。国库充盈,则万事可兴;国库空虚,则万事皆废。若能解决财税根本,其他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你继续说!”朱棣微微前倾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兴趣,“朕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治世良方。”
朱高煦沉吟片刻,组织语言道:“儿臣以为,当前徭役制度积弊已深。昔日在泉州时,儿臣曾亲眼见过一户农家,因连年被迫出丁服徭役,家中壮劳力常年在外,致使良田荒芜,最后不得不卖地求生。”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那老农跪在田埂上痛哭流涕的场景,儿臣至今记忆犹新。”
朱棣的手指轻轻敲击御案,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此事你如何得知?详细道来。”
“儿臣巡查晋江县时,偶遇那李家老汉跪在道旁喊冤。”朱高煦语气沉重,“儿臣派人细查,发现当地王姓里长与购地的士绅原是姻亲。这等地头蛇勾结士绅欺压百姓之事,在地方上司空见惯。”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儿臣命人暗访所得,仅泉州一府,类似案件就有十馀起。”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花爆裂的噼啪声。朱棣凝视着跳动的烛火,面色凝重。
“再说读书人和寺庙道观的免税特权。”朱高煦打破寂静,“泉州南安县有个张秀才,名下挂靠着乡里大半田产。那些农户表面上是佃户,实则是将田地‘投献’给张秀才以逃避赋役。”
朱棣目光一凝:“此事可查实了?”
“儿臣已命人暗访。”朱高煦又取出一本册子,“仅泉州一府,士绅名下挂靠的田产就达官田的三成有馀。若全国皆是如此,朝廷岁入损失不可估量。”
他向前一步,声音渐沉:“更严重的是,税收减少,官府就不得不提高田赋。赋税越重,百姓越要投献土地,如此循环往复……”
“够了。”朱棣突然抬手打断,站起身在殿内踱步。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在金砖地上拖拽,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影子在烛光映照下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良久,朱棣停在朱高煦面前:“你说的这些,朕岂会不知?但税制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想过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儿臣明白。”朱高煦抬头直视父亲,“士绅集团、寺庙势力,甚至……朝中不少大臣都会反对。但正如父皇当年靖难,有些事明知艰难,也必须去做。”
他取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儿臣草拟了一些具体措施。首先是取消所有免税特权,然后施行‘摊丁役入亩’。所谓‘摊丁役入亩’就是将人头税和徭役折入田赋,按田产多寡实行阶梯税率。其次是商税改革,以商户的岁入实行阶梯税率。”
见父皇对“阶梯税率”似有不解,朱高煦取过纸笔,在御案上铺开宣纸,醮墨画起图标:“儿臣此法,好比农户卖粮。若只有一石粮,商人给价必低;若有百石粮,便可议价增收。田赋商税也是同理。”
他在纸上画出清淅的表格,娓娓道来:“譬如田赋,可将民田按亩数分作五等。十亩以下为下户,按三十税一;十亩至百亩为中下户,按二十税一;百亩至五百亩为中户,按十五税一;五百亩至千亩为中上户,按十税一;千亩以上为上户,按五税一。这就象太祖时的户等制,不过改按田亩计税。”
朱棣捻须沉吟:“如此,田多者多纳粮,倒也公平。但豪强若将田产分挂亲友名下,如何防范?”
“父皇圣明。”朱高煦又画出一张鱼鳞图,“儿臣以为,与其严防死守,不如顺势而为。推行新法时明示:土地登记在谁名下,便归谁所有。若张三将田产挂于女婿李四名下,官府便认李四为田主。日后二人若有争执,一切以地契文书为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此法施行后,但凡有个地方出现一两次舅甥争产、翁婿反目的案例,自然就没人敢随意将田产挂于他人名下了。”
“更关键的是,”朱高煦目光炯炯,“新法当明确规定:凡未在官府登记造册之田产,一律视作无主之地,尽数收归朝廷。可给天下百姓半年期限补办地契,逾期不登记者,田产充公。”
朱棣闻言微微颔首,手指轻叩御案:“倒是釜底抽薪之策。如此既可防隐田之弊,又能增朝廷岁入。”
朱高煦接着道:“儿臣测算过,若严格推行此制,仅江浙一带便能清出隐田不下百万亩。且百姓为保田产,必争先登记,反能助官府完善鱼鳞图册。”
说到商税,他以泉州港为例:“譬如海商,岁入万两以下者十税一,万两至五万两者五税一,五万两以上者三税一。儿臣观察月馀,大商船主利润丰厚,多征些不影响经营,反能充实国库。”
朱棣目光微动:“若商人谎报营收当如何?”
“儿臣有三策。”朱高煦成竹在胸,“其一,可创‘货值单’制。商贾买卖皆需开具官印货单,详载货物价值。售卖时按货值课税,购货时凭单抵税,如此环环相扣,偷漏立现。”
他取过纸笔勾勒示意图:“譬如茶商购生茶百两,得进项单;加工后售二百两,开出货单。纳税时,二百两销项抵去百两进项,实缴百两之税。此法使税收随货物流转,无隙可乘。”
“其二,”朱高煦笔锋一转,“推行‘四柱清册’新法。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并列,收支映射,来去分明。每笔帐目需有来龙去脉,如网捕鱼,疏而不漏。”
朱棣凝视图样:“这与现行帐册有何不同?”
“现行单柱记帐只记收支总数。”朱高煦在纸上画出对照图,“新法如双手持秤,每笔交易皆记两头。购货时,银库减则存货增;售货时,存货减则银库增。虚实相应,永续盘存。”
他最后补充:“其三,对丝瓷茶等大宗货物,仍参照宋元旧制设最低课税标准。三策并用,既保税源,又防奸宄。”
他郑重补充道:“至于胥吏薪饷与基层治理,儿臣有一揽子对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奏折,“此乃儿臣历时三月撰写的《治国十策》,其中详述了各项改革方略。”
他翻开奏折指向其中一条:“关于胥吏俸禄,可创建‘火耗归公’制度。从前州县私自加征的火耗银两,今后一律纳入国库,再从中拨出专款发放养廉银用作胥吏薪饷。此举既安胥吏之心,又杜勒索之弊。”
“至于如何应对皇权不下乡的问题,”朱高煦翻到下一页,“儿臣建议选派退役军户充任乡官。这些老兵久经行伍,虽不通文墨,但只要教会他们基本的识字和算数,便能胜任地方职司。教授识字的费用,可从新增商税中专项支取。”
他详细说明:“这些军旅出身的将士,最可贵的是对陛下的赤胆忠心。但正因其忠诚,更不宜让他们回原籍任职。儿臣建议实行异地委任制,如浙兵派往闽地,闽兵调往粤省,如此既可防其与地方势力勾结,又能确保政令畅通。”
“具体而言,”朱高煦继续道,“可命其执掌乡里治安、税粮征收,每人配弓刀一副,年俸十二石。三年一任,期满考核优异者方可连任。”
朱棣久久注视着儿子,目光中既有欣慰,也有难以察觉的复杂。这个曾经只知道冲锋陷阵的次子,如今竟能提出如此周密的改革方案。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奏折朕留下了。你先退下吧,让朕好好想想。”
朱高煦行礼退出乾清宫时,雪下得更大了。他走在宫道上,雪花落在肩头,寒意刺骨,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这场奏对,将开启大明王朝新一轮的变革。
而在乾清宫内,朱棣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雪光映照着他鬓边的白发,这位开创盛世的帝王,此刻正面临着也许是此生最重要的决择。改革,意味着与整个士绅阶层为敌;不改,则大明江山可能重蹈前朝复辙。
良久,朱棣转身,对侍立在门口的太监吩咐道:“传解缙与六部尚书明日进宫议事。”
“奴婢遵旨。”太监躬身领命而去。宫灯将朱棣的身影拉得很长,这位帝王的决择,将决定大明王朝的未来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