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三年冬,福建泉州城笼罩在一片萧瑟之中。杨荣到任福建布政使已有月馀,这座滨海城池的官场氛围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位朱高煦前世历史上有着“三杨”之名的能臣,行事作风与前任截然不同。他从不与汉王朱高煦正面冲突,却在每一个细节处设下无形的桎梏,如同春雨润物,无声却有力。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布政使司衙门的飞檐上时,杨荣便已端坐堂中。他批阅文书的速度极快,朱笔在宣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衙役们摒息静气,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位新任布政使虽面带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任何细微的差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大人,这是本月各州县的钱粮册。”主簿躬身呈上厚厚的帐册。
杨荣轻轻颔首,手指缓缓翻动书页。他突然停顿,指尖点在一处数字上:“泉州卫的军饷,为何比上月多支出了三百两?”
主簿额头渗出细汗:“回大人,是因添置了一批洪武铳。”
“可有兵部批文?“杨荣的声音依然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暂未收到。”
杨荣合上帐册,淡淡道:“按制办理。”
这般细致入微的查问,每日都在衙门的各个角落上演。不过月馀时间,杨荣已将布政使司上下整顿得井井有条。更令人惊叹的是,他行事滴水不漏,每项举措都合乎规制,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日清晨,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过泉州港。朱高煦照例前往船厂巡视,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当他行至船厂大门时,却见新任市舶司提举太监马和已在门口等侯多时。
马和身着绯色官服,腰佩银鱼袋,见汉王驾到,立即躬身行礼:“殿下金安。按照新规,船厂出入需经市舶司登记在册,还请殿下示下。”
朱高煦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动。他注意到马和身后跟着两名书吏,一人持簿册,一人捧砚台,显然早有准备。更令他深思的是,马和身为父皇亲信,向来不偏不倚,此番举动必是奉旨行事。
“马提举辛苦了。”朱高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本厚厚的登记册,“既然是朝廷规制,自当遵守。”
马和躬敬回道:“殿下明鉴。下官奉命行事,若有不便之处,还望殿下海函。”他的语气平和,举止得体,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高煦在登记册上签下名字时,注意到册子上已经记录了不少官员的出入信息。墨迹犹新,显然这项新规刚刚实施不久。他心中了然,这看似平常的规制,实则是杨荣借朝廷名义设下的限制。
当晚,汉王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朱高煦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幅福建沿海舆图,上面标注着各卫所、港口的布防情况。
“杨荣此人,确实不简单。”朱高煦轻叩桌面,对侍立一旁的心腹将领叹道,“他借马和之手行制约之实,既符合规制,又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心腹将领低声道:“殿下,近日布政使司调换了数名官员,我们在各衙门的眼线都被调离了要职。”
朱高煦目光微凝。他想起这一个月来,杨荣以考核政绩为由,将福建官场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调整。那些调整看似合情合理,却恰好将他这些时日经营的势力网络一一瓦解。
烛光摇曳中,朱高煦意识到,政治斗争从来不会因个人的意愿而停止。即便他远在泉州,朝中的明枪暗箭依然会找上门来。既然避无可避,不如主动出击。
数日后,一份奏折从泉州发出,由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京城。朱高煦在奏折中除了照例问候父皇母后,还详细陈述了在福建任职期间的见闻。他特别提到两个棘手的问题,字字珠玑,直指时弊。
其一是衙门小吏的生存困境。朱高煦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这些不在品级的小吏的生存现状:“今日白吃摊贩一顿饭,明日强索商户几百文,长此以往,民怨沸腾,实乃动摇国本之举。”他详细枚举了泉州府各县小吏的数量及每年索取的财物,数字触目惊心。
其二是皇权不下乡带来的隐患。朱高煦尖锐地指出,乡贤耆老与白莲教之流天然契合。“收税自古难题,然与宗教结合则易如反掌。”他以泉州某县为例,详细描述了当地乡绅如何借白莲教之名盘剥百姓,既完成税赋,又能中饱私囊。
奏折最后,朱高煦谦逊地写道:“儿臣才疏学浅,虽知症结所在,却无解决良策,恳请父皇圣裁。”这一笔看似谦卑,实则暗藏机锋。
乾清宫内,朱棣在灯下反复阅读这份奏折。烛光映照着他日渐苍老的面容,手指在奏折上轻轻摩挲。他既欣慰于这个儿子见识的长进,又恼怒其只提问题不给解决方案的做法。
“这个老二,倒是学会给朕出难题了。”朱棣轻笑一声,将奏折轻轻放在案上。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点点灯火,心中思绪万千。
次日早朝,奉天殿内气氛肃穆。当朱棣将朱高煦提出的问题抛给群臣时,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户部尚书夏原吉率先出列:“陛下,小吏俸禄之事,可考虑从茶盐税中拨付。然天下胥吏数以万计,这笔开支不小。”他详细计算了全国胥吏的数量及所需俸禄总额,数字令人咋舌。
“夏尚书此言差矣。”都察院左都御史顾佐立即反驳,“加税必增民负,不如严惩贪吏以儆效尤。”他引经据典,枚举历代因加税引发的民变案例。
至于乡贤问题,群臣更是争论不休。有主张增设里甲制度的,有建议派遣巡检御史的,但每个方案都有明显弊端。争论持续数日,仍无定论。
朱棣冷眼旁观这场争论,心中明镜似的。他深知朱高煦既然能提出如此深刻的问题,必定已有对策。时近岁末,他索性下旨召汉王回京过年。
腊月二十,圣旨抵达泉州。当时朱高煦正与杨荣在布政使司商议年关事宜。宣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堂中回荡,两人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殿下此番回京,正好可与陛下团聚。”杨荣笑容可鞠,躬身道,“福建政务,下官自当尽心。”
朱高煦淡淡一笑:“有杨大人在,本王自然放心。”他目光扫过杨荣谦卑的姿态,心中冷笑。这一个月来,杨荣表面上对他躬敬有加,暗地里却将他在福建的势力削弱了大半。
启程那日,泉州港飘着细雨。朱高煦轻装简从,只带百名亲卫。杨荣率众官员在码头相送,礼仪周全得挑不出半点错处。细雨蒙蒙中,官员们的绯色官服显得格外醒目。
“殿下保重。”杨荣躬身行礼,“愿殿下早日归来。”
朱高煦翻身上马,深深看了杨荣一眼:“杨大人也保重。”他轻夹马腹,骏马扬蹄而起,溅起一片水花。
马蹄声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响起,队伍缓缓北上。朱高煦回望渐渐模糊的泉州城,心中明白,这次回京,注定不会平静。细雨打湿了他的披风,寒意透骨,却不及他心中的冷意。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也从泉州发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东宫。信使怀中的密信上,杨荣用蝇头小楷详细汇报了朱高煦近日的动向,特别是那份奏折的详情。信中还附了一份福建官员调整名单,以及对各州县控制力的评估。
二十日后,朱高煦抵达南京。入城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巍峨的城墙。他没有立即进宫,而是先回了汉王府。府中管事早已备好热水热饭,但朱高煦只是简单梳洗,便命人备轿入宫。
华灯初上,乾清宫内烛火通明。朱棣正在批阅奏章,听说汉王求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放下朱笔,整了整衣冠,吩咐太监宣召。
朱高煦迈步进殿,在御案前三步处停下,郑重行了大礼:“儿臣高煦,叩见父皇。”
朱棣仔细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儿子,语气温和:“起来吧。一路辛苦,路上可还顺利?”
“谢父皇关心。”朱高煦起身垂手而立,“沿途官道畅通,驿站安排妥当,儿臣一路平安。”
朱棣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儿子略显疲惫的面容上:“福建气候湿热,与京城大不相同。你在那边可还习惯?”
“回父皇,泉州虽湿热,但海风习习,倒也不算难熬。”朱高煦躬敬答道,“只是时常思念父皇母后,今日得见圣颜,心中甚慰。”
朱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你母后也时常念叨你。明日记得去坤宁宫请安,她定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儿臣遵旨。”朱高煦躬身道,“临行前母后赐的护身符,儿臣一直贴身佩戴,不敢有违慈训。”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对天家父子难得温馨的画面。朱棣沉吟片刻,又道:“年关将至,你既回京,正好可与家人团聚。这些时日好生歇息,不必急着处理公务。”
“谢父皇体恤。”朱高煦再次行礼,“能回京与父皇母后共度佳节,是儿臣之幸。”
朱棣轻轻摆手:“去吧,一路劳顿,早些回府歇着。”
朱高煦躬身退出大殿,朱棣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殿内烛火依旧明亮,却照不尽帝王心中的万千思绪。
次日清晨,朱高煦依礼入宫向徐皇后请安。坤宁宫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徐皇后细细端详儿子,见他虽清瘦了些,但目光更加沉稳,心中既欣慰又心疼。
“在福建可还习惯?听说你整日泡在船厂,也要注意身子。”徐皇后轻抚儿子的手,语气中满是关爱。
“劳母后挂心,儿臣一切都好。”朱高煦躬敬回道。他注意到殿内陈设依旧,只是母后眼角又添了几道细纹。
望着母亲日渐衰老的容颜,朱高煦忽然鼻尖一酸,竟忍不住以袖掩面,肩头微微颤动。
徐皇后见状,柔声问道:“煦儿为何突然如此悲伤?”
朱高煦拭去眼角泪痕,声音哽咽:“儿臣见母后眼角已有皱纹,鬓角渐生白发,想起当初儿臣年幼,母后教导儿臣习字时,容颜尚如朝露般明丽。如今岁月流逝,儿臣心中实在悲痛难忍。”
徐皇后闻言,温婉一笑,伸手轻抚儿子的发顶:“生老病死,本是天地常理。便是你父皇,这些年来鬓发也已斑白。你看这宫中的海棠,年年花开相似,岁岁人已不同。何必为此伤怀?”
她执起朱高煦的手,引他看向窗外一株傲雪绽放的红梅:“世间万物,各有其时。为娘能看到你们兄弟成才,见到大明海晏河清,已是莫大的福分。”
朱高煦望着母亲慈祥的眉眼,忽然想起前世年幼时生病,前世的母亲彻夜不眠守在床前的光景。
这一刻前世母亲的身形与徐妙云合二为一。他深吸一口气,郑重行礼:“母后教悔的是。儿臣定当珍惜光阴,不负母后期许。”
徐皇后含笑点头,命宫女端来新沏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中,母子二人絮絮说起家常,场面自是母慈子孝。只是朱高煦心中明白,这份天伦之乐,终究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母子二人叙话片刻,朱高煦便告退出来。
与此同时,朝堂上关于吏治改革的争论仍在继续。朱高煦提出的问题,象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各部官员都在暗中揣测皇帝的真实意图,而东宫一系的官员则对汉王突然回京格外关注。
年关愈近,京城年味愈浓。各衙门开始张灯结彩,市井街巷也热闹起来。但在这片喜庆气氛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这日,朱高煦受邀参加兵部举办的年宴。宴席上,文武百官推杯换盏,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各怀心思。朱高煦安静地坐在席间,观察着每个人的举止言谈。
“汉王殿下在福建劳苦功高,下官敬您一杯。”一位官员举杯道。
朱高煦举杯示意,浅尝辄止。他注意到太子朱高炽虽在主位,目光却不时扫过全场。而几位重臣则分坐各方,形成微妙的平衡。
宴席过半,突然有太监来报,说陛下传召汉王。朱高煦整了整衣冠,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离席而去。
乾清宫内,朱棣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飘雪。见朱高煦进来,他转身淡淡道:“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
朱棣凝视着这个儿子,良久才道:“你的奏折,朕看过了。问题提得很好,但解决之道,你可有想过?“
朱高煦垂首道:“儿臣愚钝,还请父皇示下。”
雪花轻轻敲打着窗棂,殿内一片寂静。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各怀心思,这个年注定不会太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