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苑澄渊堂那番奏对后,
苏惟瑾明显感觉到,
嘉靖帝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了。
那不再是看待一个寻常能干臣子的欣赏,
而是掺杂了几分找到“同道中人”的探究与热切。
果然,没过两日,
一份特殊的、绕过内阁和司礼监的中旨,
直接递到了翰林院苏惟瑾的值房:
陛下召见,地点——西苑丹房。
丹房!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波澜不惊的翰林院里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同僚们看苏惟瑾的眼神,
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更多的则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谁不知道陛下近年来愈发醉心玄修?
能踏入丹房之人,
非道即幸,这苏惟瑾,
圣眷竟已隆盛至此?
苏惟瑾心中却是清明如水。
超频大脑早已推演出各种可能。
他知道,这是一次机遇,
更是一场如履薄冰的考验。
投其所好易,但要投得巧妙,
投得让对方惊为天人且不疑有他,
就需要极高的技巧和包装了。
引路的小太监这次神色更加恭谨,
带着他穿过太液池上蜿蜒的栈桥,
走向一处更为幽静的宫苑。
还未走近,一股混合着硫磺、硝石、
金属烧灼以及浓郁草药味的奇特气息便扑面而来。
苑门匾额上写着“凝神圃”三个篆字,
门口守卫的已不是普通禁军,
而是几个眼神精亮、
太阳穴微微鼓起的便装汉子,
显然是大内高手。
踏入圃内,景象更是奇特。
不见奇花异草,
反而是一排排造型古朴的铜制丹炉、陶制坩埚,
以及堆积如山的各色矿石、药材。
几个穿着灰色道袍、
神色肃穆的道童正小心翼翼地扇火、添料,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气息和轻微的噼啪声。
嘉靖帝今日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天青色道袍,
头戴偃月冠,正站在一座最大的紫铜丹炉前,
听一位须发皆白、手持玉麈的老道士讲解着什么。
那老道士面色红润,
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此人便是如今颇得帝心的龙虎山道士邵元节。
见苏惟瑾进来,嘉靖帝脸上露出笑容,招手道:
“惟瑾来了,快过来。
朕正与邵真人探讨这‘五气朝元丹’的奥妙。”
苏惟瑾上前行礼,
目光快速扫过丹炉旁桌案上摊开的一张丹方,
超频大脑瞬间将成分摄入分析:
朱砂、雄黄、曾青、白矾、慈石……
以及大量的铅汞!
典型的毒丹配方!
长期服用,不死也残!
邵元节淡淡地瞥了苏惟瑾一眼,
见是个年轻文官,
眼中闪过一丝轻视,
但碍于皇帝面子,
还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继续对嘉靖帝道:
“陛下,此丹乃依上古秘法,
取五金之精,八石之髓,
辅以君臣佐使,
经九九八十一日文武火淬炼,
方能成就。
服之可调和五脏,通达气脉,
于修行大有裨益。”
嘉靖帝听得连连点头,
眼中充满向往。
苏惟瑾知道,该自己出场了。
他并未直接反驳邵元节,
而是故作好奇地靠近丹炉,
仔细看了看那氤氲的烟气,
又轻轻嗅了嗅,眉头微蹙,
仿佛在思索什么难题。
“惟瑾,可是看出了什么?”
嘉靖帝注意到他的异样,主动问道。
苏惟瑾拱手,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探究:
“陛下,臣于道藏所学粗浅,
不敢妄议真人丹道。
只是……臣观此丹方,
金石之物比例似乎颇重,
尤其这汞铅之属,性极燥烈沉坠。
《阴符经》有云: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金石之精华,固然刚猛,
然过犹不及,
若龙体未能完全炼化其刚暴之气,
恐如利刃藏于腹中,反伤和气,
与养生延年之本意,
或有……些许背离?”
他这番话,完全站在道家的理论框架内,
用“刚柔”、“和气”、“天生天杀”
这些玄学概念来包装现代化学的毒性认知,
听起来既专业又为皇帝的身体着想。
邵元节脸色微微一沉,
拂尘一甩,语气带着不悦:
“苏修撰此言差矣!
丹道之学,奥妙无穷,
岂是寻常读书人所能臆测?
铅汞乃至阴至阳之物,
正需以真火炼去其戾气,
化刚为柔,方能为我所用。
此乃夺天地造化之功,
些许燥烈,正是淬炼之效!”
这话就有点倚老卖老,
暗讽苏惟瑾不懂装懂了。
旁边几个道童也露出鄙夷的神色。
嘉靖帝也露出疑惑之色,
看向苏惟瑾。
苏惟瑾不慌不忙,
他知道,空口无凭,
必须拿出点“真东西”震住场子。
他微微一笑,对嘉靖帝道:
“陛下,真人所言自有道理。
然臣曾于那本佚失杂记中,
见一有趣设想,或许可佐证‘化刚为柔’、‘去芜存菁’之理。
不知陛下可否容臣……
借宝地一用,演示一微小‘术法’?”
“术法?”
嘉靖帝兴趣大增。
“爱卿竟通晓术法?”
“非是术法,
不过是些草木金石反应的小道,
或可窥见天地造化之微妙一斑。”
苏惟瑾谦逊道,
随即请求取一些常见的材料:
紫甘蓝(此时称紫葵或红苋)、
醋、碱水(草木灰水即可)、
以及一套简单的陶瓷蒸馏器皿。
这些东西丹房都不缺,很快备齐。
邵元节冷眼旁观,
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准备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官员出丑。
苏惟瑾先将紫甘蓝捣碎取汁,
得到一种深紫色的液体。
他将其分装三个小瓷碗中。
然后对嘉靖帝道:
“陛下请看,此乃紫葵汁,
其色深紫,平平无奇。”
接着,他拿起醋,滴入第一个碗中,
只见碗中紫色液体瞬间变成了鲜红色!
“此乃‘酸’性之物,可令紫葵显赤色,
犹如烈火灼金,去其沉滞。”
然后又拿起碱水,
滴入第二个碗中,
紫色液体又变成了青绿色!
“此乃‘碱’性之物,可令紫葵显青碧,
犹如柔水润木,生发和气。”
最后,他指着第三个碗中原色的紫汁说:
“而中性之物,则保持其本真之色。
此等现象,臣窃以为,
便是那‘君臣佐使’,
不同性质的物质相遇,
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变化,
或刚或柔,或显或隐。
若能明了其中规律,
或可在炼丹制药时,
更好地掌控药性,
避免‘刚烈伤和’之弊。”
这一手简单的酸碱指示剂变色实验,
在现代初中生看来不值一提,
但在明朝,尤其是在神秘的丹房里,
当着皇帝和资深道士的面演示,
效果不啻于一场小型神迹!
嘉靖帝看得目瞪口呆,
凑到碗前仔细观瞧,
甚至亲自拿起醋壶滴了几滴,
看着颜色变幻,
脸上满是惊奇和兴奋:
“神乎其技!
果真神乎其技!
惟瑾,此乃何理?”
连原本不屑的邵元节,
也瞪大了眼睛,
脸上倨傲之色尽去,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困惑。
他钻研丹道多年,
何曾见过如此直观、
奇妙的颜色变化?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苏惟瑾心中暗笑,
面上却依旧平静:
“陛下,此乃天地间万物相生相克之理的具体显现。
臣以为,炼丹之道,或可借鉴此理,
不再一味追求金石刚猛,
转而探究如何‘提纯’草木精华,
‘萃取’其温和有效的成分。
比如,用这蒸馏之法……”
他指着那套陶瓷器皿,
简单解释了水加热变汽、
遇冷复凝为液,
可分离提纯物质的原理。
“譬如采集清晨花露,
或蒸煮某些药草,
得其纯净精华,
或许比直接服食金石,
更为温和滋养,
更合‘道法自然’之本意。”
苏惟瑾最后总结道,
再次将观点拉回到道家理论上。
嘉靖帝听得心驰神往,
再看那冒着毒烟的铅汞丹炉,
眼神已带上了几分疑虑。
他转向邵元节,语气微妙:
“邵真人,惟瑾所言,
似乎……也有些道理啊?”
邵元节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引以为傲的丹道知识在苏惟瑾这“草木微末之术”面前,
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
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能悻悻道:
“苏修撰……见识独特。
然丹道博大精深,非一时可论……”
苏惟瑾见好就收,立刻道:
“真人说的是,丹道玄奥,
臣不过管中窥豹,偶得一鳞半爪,
岂敢与真人高论相较?
只是心系陛下圣体,
故冒昧直言,还望真人海涵。”
这番以退为进,
既彰显了自己的“忠心”和“奇能”,
又给了邵元台阶下,显得自己懂事。
嘉靖帝哈哈大笑,心情极为舒畅,
拍着苏惟瑾的肩膀:
“惟瑾真乃朕的福将!
不仅通经济,晓军务,
竟连这玄妙之理也知之甚深!
好,好!
日后你常来这凝神圃,
与邵真人多多切磋,
务必将这‘提纯’、‘萃取’之法,
给朕琢磨出个名堂来!”
这一刻,苏惟瑾知道,
他在嘉靖帝心中“能臣”的形象之外,
又成功地叠加了一层“奇人”的光环。
这光环,在未来的朝堂博弈中,
或许比任何官职都更有分量。
而邵元节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也预示着,
丹房这片原本由道士把持的“净土”,
从此多了一个强有力的搅局者。
化学对炼丹术的降维打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