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到底比边镇多了几分脂粉气和铜臭味儿。
苏惟瑾回到翰林院销了差,
交割完大同之行的首尾,
还没等他把赵文萱信中那假道士的后续安排琢磨透彻,
宫里的旨意就下来了:
陛下西苑召见。
西苑,这地方在嘉靖朝初年,
味道就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虽还未像后期那般完全沦为斋醮修炼的场所,
但年轻的皇帝陛下在处理繁重政务之余,
已渐渐流露出对清静玄妙之地的偏好。
召见臣工的地点从规矩森严的乾清宫挪到这太液池畔、琼华岛旁的殿阁,
本身就是一个微妙的信号。
苏惟瑾整了整身上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
深吸一口气,跟着引路的小太监,
穿过重重宫禁。
越往西苑走,宫人似乎越少,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散着一丝檀香混合着不知名草药的味道,
朱红宫墙内传来的不是朝堂的喧嚣,
而是几声清越的鹤唳。
召见的地方是一处临水的精舍,
名唤“澄渊堂”。
堂内陈设清雅,不尚奢华,
多宝格里摆的不是古玩玉器,
而是一些形态奇特的根雕、
颜色温润的玉石,
以及几卷看似年代久远的经卷。
嘉靖帝朱厚熜并未穿龙袍,
只着一身玄色暗纹道袍常服,
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
面色比苏惟瑾离京前似乎红润了些,
但眉宇间那份属于少年天子的锐气,
已被一层淡淡的、探究玄奥的思索神色所取代。
他手里正把玩着一块鸡蛋大小、
温润如脂的羊脂白玉,
目光却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太液池。
“臣,翰林院修撰苏惟瑾,叩见陛下。”
苏惟瑾趋步上前,依礼参拜。
超频大脑飞速运转,
将眼前所见的一切细节摄入分析:
环境、气味、皇帝的衣着神态……
一切信息都指向一个结论
——陛下对道家之学的兴趣,
比外界传闻的更浓,
且已开始融入日常生活。
“平身,赐座。”
嘉靖帝收回目光,落在苏惟瑾身上,
脸上露出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容。
“惟瑾此番大同之行,辛苦了。
你递上来的奏报,朕仔细看过了。
处置得当,有理有据,
尤其是最后善后诸策,
思虑周详,颇见功力。”
“陛下谬赞。”
苏惟瑾欠身坐下,姿态恭谨。
“臣不过是奉旨行事,
仰仗陛下天威,方能侥幸不负圣望。
边镇将士感念陛下恩德,
方是平息祸乱的根本。”
嘉靖帝摆摆手,
显然对这套官样文章不太感兴趣,
他更关心具体细节:
“起来说话。
朕听闻,你发放饷银,
是直接发到士卒手中,
绕过了层层将官?
此法,可是你独创?”
来了!
苏惟瑾心中微凛,知道这是考较,也是机会。
他从容应答:
“回陛下,此法并非臣独创。
臣少时家贫,曾见里甲征收粮税,
若经手胥吏过多,
到百姓手中往往十不存五六。
故臣思之,饷银之于士卒,
犹如粮税之于农户,环节越多,
损耗越巨,怨气越深。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直接发放,虽显笨拙,
却能最快收拢人心,
此乃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
实非长治久安之策。”
他既点明了问题的核心(贪腐),
又谦虚地表示这只是临时办法,
把提出根本解决方案的空间留给了皇帝。
嘉靖帝闻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嗯,能见微知著,
通晓人情利弊,殊为不易。
看来,让你去翰林院修书,
倒是有些屈才了。”
这话就有些重了,
苏惟瑾连忙起身:
“陛下言重。
翰林院清贵之地,
正是臣学习历练之所。
能替陛下分忧,无论身处何职,
皆是臣之本分。”
嘉靖帝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话锋一转,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
“大同苦寒之地,将士们常年戍守,
除了粮饷,可还有什么难处?”
苏惟瑾心念电转,知道戏肉来了。
他沉吟片刻,仿佛在回忆,
然后才缓缓道:
“回陛下,边地苦寒,确非虚言。
将士们除了思念故土,
最苦的便是伤病。
军中缺医少药,许多将士染了风寒湿气,
往往迁延不愈,落下病根,甚是可怜。
臣在大同时,曾见一些老卒,
关节肿痛,行动不便,
仍要巡守边墙,令人唏嘘。”
他语气沉痛,充满了对士卒的同情。
嘉靖帝听了,也不禁微微动容,叹道:
“将士们为国戍边,确是辛苦。
太医院也常派医官前往,
奈何杯水车薪。”
“陛下仁德。”
苏惟瑾先赞一句,
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
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
“臣……臣在整理前朝实录时,
曾偶见一本散佚的杂记,
似是宋元时某位隐士所著,
其中……似乎提到过一些强健筋骨、
抵御寒湿的导引吐纳之法,
还有些……利用常见草药提纯萃炼,
以期增强药效的设想。
不过,书中语焉不详,
多是推测之词,
臣当时也只当是奇闻异谈,
未曾深究。”
“哦?”
嘉靖帝原本有些慵懒靠着的身体,
不知不觉坐直了,
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彩。
“导引吐纳?草药提纯?
那杂记叫什么名字?
现在何处?”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苏惟瑾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神色:
“回陛下,那杂记并无名目,
只是夹在一堆故纸堆中,
破损严重,臣当时翻阅过后,
便与其他废籍一同处理了。
如今想来,甚是可惜。
只依稀记得,书中似乎引用了些《道藏》中的典故,
说什么‘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人体亦当如自然,
气血通畅则百病不生云云……
至于草药提纯,更是异想天开,
说什么欲取草木之精华,
去其糟粕,犹如炼丹去芜存菁一般,
只是设想,并无具体法门。”
他故意说得模糊,
将关键信息包裹在“道藏典故”、
“炼丹去芜存菁”这些嘉靖帝目前最感兴趣的概念里,
如同在饥渴的鱼儿面前,
投下了一枚带着诱人香味的饵料。
果然,嘉靖帝的兴趣被彻底勾了起来。
他不再关注大同的军务,
反而追问道:
“《道藏》?你也读过《道藏》?”
此刻的他,不像一个皇帝,
更像一个找到了同好的求知者。
苏惟瑾谦逊道:
“臣岂敢说读,只是闲暇时胡乱翻过几卷,
深感其中包罗万象,奥妙无穷,
尤以养生延年、探究天地至理之说,发人深省。
只是臣资质鲁钝,不得其门而入,
只能望洋兴叹。”
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表明自己有所涉猎(投其所好),
又自承不懂(降低皇帝戒心),
还顺势抬高了道家学问的地位(挠到痒处)。
嘉靖帝脸上露出了近乎愉悦的神情,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交流“高端话题”的年轻臣子,
这比那些只会磕头颂圣或争吵不休的老家伙有趣多了。
他甚至主动分享起来:
“不错,《道藏》确是玄门瑰宝。
朕近日也在参详《黄庭经》,
其中所言五脏神祇、内景导引之术,
暗合天人感应之妙理。
若真能依此强健体魄,
乃至……呵呵,罢了,
此事玄奥,非一日之功。”
他适时止住,但话里的向往之意已表露无遗。
苏惟瑾心中暗喜,
种子已经播下,不能急于求成。
他立刻顺着话头,
以请教的口吻道:
“陛下圣学渊深,臣万万不及。
只是臣愚见,
无论是导引之术还是医药之理,
若能以精诚之心探究,
假以时日,或真能于国于民有所裨益。
譬如边军之苦,若有简便有效的强身之法推广,亦是功德无量。”
他把话题又轻轻拉回到了国事民生上,
显得自己一心为公,毫无私心。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
看苏惟瑾越发顺眼:
“惟瑾有此公心,甚好。
今日奏对,朕心甚慰。
你且回去安心修书,
日后若有闲暇,可多留意此类古籍杂谈,
或有发现,随时可奏报于朕。”
“臣,遵旨。”
苏惟瑾躬身领命,
知道这次面圣,效果远超预期。
退出澄渊堂,走在西苑曲径通幽的小路上,
苏惟瑾感受着怀中那块嘉靖帝随手赏赐的、
带着体温的羊脂玉佩,嘴角微微勾起。
一次成功的奏对,不仅巩固了圣眷,
更在皇帝最敏感的领域,
埋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钉子。
未来,这颗名为“长生”或“健康”的种子,
或许能在关键时刻,长成庇佑自己的参天大树。
而精舍内,嘉靖帝摩挲着手中的白玉,
望着苏惟瑾离去的方向,
喃喃自语:
“苏惟瑾……不仅通经济,
晓军务,竟对养生之道也有涉猎?
真是个有趣的臣子。
或许……他真能帮朕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