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那杯意味深长的茶尚有余温,
苏惟瑾的车驾已驶入了京郊地界。
官道两旁,秋色愈浓,
粟田里只剩下一茬茬金黄的粟桩,
农人正弯腰拾掇,
准备迎接冬日的萧瑟。
京城的繁华喧嚣,
似乎已能透过这清冷的空气隐隐传来。
就在苏惟瑾于大同边镇挥洒才智、
与锦衣卫指挥使暗通款曲的同时,
京城里,另一朵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解语花,也正悄然绽放。
赵文萱抵京已有段时日。
她并未如寻常闺秀般只困守于父亲新置的、
略显逼仄的国子监博士宅邸内。
父亲赵明远虽只是个正七品的博士,
清贵却无实权,但在文人圈子里,
国子监这块招牌终究有些分量。
赵文萱本就才情出众,
加之其父有意无意地引荐,
很快便在一些不太扎眼、
却颇有格调的文人小聚、
闺秀诗会中崭露头角。
这日,恰逢一位德高望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夫人举办赏菊诗会。
与会者多是些中低级京官的家眷或颇有才名的寒门士子,
气氛不算顶奢靡,
却自有一股书卷雅致。
亭台楼阁间,菊花争奇斗艳,丝竹之声若有若无。
诗会惯例,自然少不了吟诗作对。
轮到赵文萱时,她并未选择常见的闺怨秋思,
反而以菊喻志,作了一首七律:
“西风岂是摧花手,
炼就真金枝上头。
冷露无声侵铁骨,
寒霜有意镀金瓯。
不随桃李争春色,
独向乾坤证晚秋。
莫道孤芳唯自赏,
清香原为故人留。”
诗境开阔,格调清奇,
尤其是“炼就真金”、“独证晚秋”之句,
隐隐透出一股不输男子的胸襟气魄,
顿时引来一片低声赞叹。
随后谈及《诗经》中“风”诗与当时民情的关系,
她引经据典,见解独到,既不泥古,
又能结合当下吏治民生,娓娓道来,
令在场几位自视甚高的年轻举子都听得频频颔首。
席间一位穿着朴素、
气度却雍容不凡的老夫人,
一直安静地听着,
此时不由得多看了赵文萱几眼,
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诗会散后,这位老夫人特意让身边嬷嬷留下赵文萱,
温和地问了几句家常,
得知她是新任国子监博士之女,
更是点了点头。
“好个灵秀通透的孩子,
这诗做得有筋骨,话也说得在理。
难为你父亲教导得好。”
老夫人拉着赵文萱的手,
语气慈祥。
“老身姓杨,夫家姓费。
日后若得了闲,可常来我府上坐坐,
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赵文萱心中微震,
她虽不知这位费老夫人具体身份,
但观其气度、身边仆妇的规矩,
以及周围人对她的隐隐敬畏,
心知绝非寻常老妇。
她连忙敛衽行礼,恭敬应下:
“承蒙老夫人厚爱,文萱荣幸之至,
定当常去聆听教诲。”
事后一打听,赵文萱才暗暗吃惊。
这位徐老夫人,竟是当朝次辅、
文渊阁大学士费宏的嫡母!
费阁老以清流自居,家风严谨,
其母更是素有贤名。
能得到费老夫人的青眼,
无疑是意外之喜。
此后,赵文萱便成了费府的常客。
她知书达理,谈吐不俗,
又懂得倾听,深得老夫人欢心。
在陪老夫人说话、抄经、赏花的过程中,
她虽恪守本分,从不主动打探朝政,
但偶尔也能从老夫人随口的感慨、
或府中女眷闲谈的零碎信息中,
听到一些高门大户对时局的看法。
比如,陛下对大同兵变后续的关注,
朝中对新任大同巡抚人选的争议,
甚至隐约提及某些勋贵对苏惟瑾此番“出风头”的微妙不满……
赵文萱心思缜密,
将这些零零星星的信息默默记在心里,
然后通过父亲衙门里一位极可靠的老书办(早年受过赵明远恩惠),
用隐秘的渠道,
将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话”整理成简讯,
送往已在大同的苏惟瑾处。
苏惟瑾刚回到京城钦差行辕,
交割了差事,疲惫尚未洗去,
便收到了赵文萱这封厚厚的信。
信中,她先关切地问候了他在大同的安危,
然后才以细腻的笔触,
描述了京中一些文人圈子的动向,
以及……她随父进京路过顺德府时看到的惨状。
“……顺德之疫,尤甚真定。
萱儿与父亲途经时,
但见十室九空,道殣相望,
官府掩埋不及,秽气弥天,惨不忍睹。
幸得父亲严令,仆从皆以纱覆面,
饮水必沸,方得无恙。
然有一事,思之仍觉心寒……”
接着,她笔锋一转,讲述了一件“小事”:
他们在离开顺德府前,
于一处破败道观外,
发现一个气息奄奄、
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倒卧在地,
浑身滚烫,显然是染了疫病。
赵明远心存仁念,
命随行懂些医术的老仆施救,
给了些药草饮食。
那“道士”病势稍缓后,
千恩万谢,自称是云游道人,不幸染疾。
赵家父女见他可怜,
便允他随行一段,
至安全处再作打算。
谁知这人面兽心之徒,
病好后竟露了本相。
一夜,他竟欲潜入赵文萱所宿客栈房间行不轨之事!
幸得赵明远为防万一安排的护卫警觉,当场将其擒获。
扭送官府后,那人熬不过刑,
才招认自己并非道士,
乃是顺德府周边一伙悍匪中的小头目,
因劫掠商队失手,被官府追捕,
无奈假扮道士逃亡,不料染上瘟疫,
被赵家所救后,见赵文萱貌美,
又觉赵家像是殷实人家,
遂起了歹意,想劫财劫色。
信的最后,赵文萱写道:
“……此獠已被顺德府衙收监,
依律当严惩。
本是一桩令人作呕之事,
不欲污君清听。
然萱儿思之,此贼身为匪类,
熟悉地方黑白两道,或知晓些隐秘。
玉衡兄身处旋涡,多方筹谋,
或有用得着这等腌臜之物处?
故冒昧提及,万望斟酌。”
读到这里,苏惟瑾原本略显疲惫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超频大脑飞速运转,
将这条信息与已知情报串联分析:
悍匪、假道士、
熟悉顺德府及周边情况、亡命之徒、
且有把柄(企图侵犯官眷是重罪)捏在自己手中……
“妙啊!”
苏惟瑾心中暗赞一声赵文萱的敏锐。
这确实是一步意想不到的暗棋!
此人用好了,
或许能在未来某些见不得光的较量中,起到奇效。
比如,探查某些官员的阴私,
或是用来对付那些习惯使唤江湖手段的对手
(比如那个可能与倭寇有染的盐商赵魁)?
他立刻铺纸研墨,略一思忖,
写下一封简短密信,
用的是与沈香君约定的暗语。
信中命周大山不必随自己回京复命,
而是即刻暗中折返,配合沈香君
赶往顺德府,想办法通过关系
(或利用钦差副使的余威)接触到那个被关押的假道士,
将其控制起来,严加看管,
但要留其性命,日后有用
告诉他,想活命,
就乖乖听话。
他的命,现在在我手里。
“大山,”
苏惟瑾将密信密封好。
“你亲自去一趟云裳阁,
此事需隐秘,
勿让任何人知晓,
尤其是当地官府。
周大山虽不明就里,
但对苏惟瑾的命令从不怀疑,
接过密信,重重点头:
“大人放心,属下明白!”
看着周大山领命而去的背影,
苏惟瑾轻轻摩挲着赵文萱的信笺,
嘴角泛起一丝暖意。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不仅有着不输男子的才情见识,
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能在不经意间,
为他送来如此关键的“礼物”。
这份冰雪聪明与暗中襄助的情谊,
远比那些直白的仰慕,更令他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