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归程:驿馆风波
大同城的尘埃渐渐落定,
那股子兵乱后的肃杀之气,
也被秋日高爽的晴空冲淡了不少。
驿馆院内,几株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
风一过,便簌簌地落几片,平添几分萧索。
苏惟瑾正在房中整理行装,
准备不日返京。
周大山在一旁帮忙,
手脚麻利,脸上却带着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大人,那位陆指挥……
这几日,似乎清闲得很,
常在校场那边看咱们的人操练,
也不多话。”
周大山最终还是没忍住,
压低声音禀报。
他对那位锦衣卫的大人物,
始终心存敬畏,
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警惕。
毕竟,锦衣卫的名声,
在寻常百姓和低级官吏听来,
总带着股血腥味儿。
苏惟瑾手下动作未停,
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超频的大脑早已将陆炳近日的静观其态分析透彻。
这位天子亲军指挥使,
胜如最有耐心的猎手,
在暗处冷眼旁观了他处理兵变、
发放饷银、查抄贪腐的全过程。
此刻的沉默,不是漠不关心,
而是在重新评估他苏惟瑾的价值。
——陆炳绝非真的“清闲”,他每一次“旁观”都在权衡,或许早已在暗中布下了什么局,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收网。
“知道了。收拾妥当,明日启程。”
苏惟瑾语气平静。
陆炳的态度,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若能借此机会,
与这位皇帝心腹建立一种微妙的、
非敌非友的联系,对未来而言,
未必不是一步暗棋。
——只是不知,陆炳会用何种方式打破这“旁观”的平衡?是主动示好,还是先试探深浅?
翌日,车队启程返京。
队伍规模比来时庞大了许多,
除了苏惟瑾原有的随从、护卫,
还多了押解刘参将等犯官及其家眷的囚车,
以及装载着查抄账册、证物的箱笼,
辚辚而行,引得道路两旁百姓远远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苏惟瑾依旧乘坐他那辆朴素的青幔马车,
陆炳则骑马行在队伍前列,
一身飞鱼服在秋阳下灼目刺眼,
腰佩绣春刀,神色冷峻,生人勿近。
两人一路并无过多交谈,
看起来像似了只是同路的陌生人。
——陆炳刻意保持距离,或许是在等一个“不得不靠近”的契机,让关系的转变显得自然,而非刻意拉拢。
行程数日,已近京畿。
这日晌午,队伍在一处官道旁的驿站打尖歇脚。
驿站不大,但因地处要冲,
南来北往的官员、商旅不少,倒也热闹。
大堂里,几张桌子几乎坐满,
人声嘈杂,充斥着各种口音和八卦消息。
苏惟瑾拣了个靠窗的清净位置坐下,
刚点了些简单饭食,
就听邻桌几个穿着绸衫、
像是商贾模样的人,
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大同兵变之事。
“听说了吗?
大同那档子事儿,
让一个新科状元给平了!”
一个胖商人拍着大腿,啧啧称奇。
“可不是嘛!
叫苏什么瑾的,翰林院的官儿,
啧啧,真是文曲星下凡,
不仅能中状元,还能带兵平乱!”
另一个瘦高个接口道,
语气里满是羡慕。
这时,旁边一个留着两撇鼠须、
面色倨傲的中年人冷哼一声,
阴阳怪气地插话道:
“哼,诸位怕是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吧?”
众人目光被他吸引过去。
鼠须男见成功吸引了注意,
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压低声音,
却故意让周围人都能听见:
“那苏惟瑾,不过是走了狗屎运,
恰逢其会罢了!
你们不想想,他一个书生,
懂什么军务?
不过是仗着陛下宠信,
拿着内帑银子去收买人心而已。
真正出力弹压、稳定局面的,
还不是大同本地的总兵官和那些军将?
他苏惟瑾,也就是个传声筒,
跑跑腿,这功劳啊,多半是抢来的!”
这话一出,胖商人和瘦高个都愣住了,将信将疑。
周围其他食客也竖起了耳朵。
鼠须男越发来劲,
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再说了,你们可知他出身?
军户旁支,家里穷得叮当响,
听说早些年还给富户当过书童,
低贱得很!不过是会读几本死书,
撞大运中了状元,
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我看呐,这次大同之事,
指不定里面有什么猫腻呢!
说不定啊,是某些人为了往上爬,
故意夸大其词,糊弄皇上!”
这番言论,可谓恶毒。
既贬低了苏惟瑾的能力,
又质疑了他的功劳,
还捎带脚侮辱了他的出身,
简直是把“装逼”和“抹黑”写在脸上。
周围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看向苏惟瑾这边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审视和猜疑。
周大山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
拳头攥得咯咯响,就要起身理论,
却被苏惟瑾用眼神制止。
苏惟瑾面色如常,
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青菜,
仿佛邻桌议论的是别人。
——这鼠须男来得太巧,
言辞精准地戳向最能激怒他的点,
倒像是提前演练过。
若真是偶然,未免太过巧合,
恐怕是有人故意安排,
想看看他的反应。
而这背后,陆炳的嫌疑最大。
就在这时,驿站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陆炳。
他显然听到了刚才那番议论,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
瞬间扫过鼠须男那一桌。
整个大堂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了几度。
嘈杂的人声像被掐住了脖子,
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来自锦衣卫指挥使的凛冽杀气。
鼠须男正说得唾沫横飞,
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一抬头,正对上陆炳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
吓得浑身一哆嗦,
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陆炳出现的时机,
恰好是鼠须男抹黑最起劲的时候,
宛如算准了时间一般。
他这“及时现身”,
更像是为了接下来的“解围”做铺垫。
陆炳没理他,径直走到苏惟瑾桌旁,
竟破天荒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让所有旁观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锦衣卫指挥使,竟然主动与那位被非议的苏修撰同坐?
“苏修撰,好定性。”
陆炳开口,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寂静的大堂。
“宵小之辈狂吠,也能安之若素。”
苏惟瑾放下筷子,微微一笑,拱手道:
“陆指挥过奖。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些许闲言碎语,若事事计较,
反倒落了下乘,徒耗精神。”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
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狠狠抽在鼠须男脸上。
那意思很明显:
你这种跳梁小丑,
连让我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鼠须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炳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转向鼠须男那边,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尔等可知,构陷朝廷命官,
妄议军国大事,该当何罪?”
“扑通!”
鼠须男直接吓得从椅子上滑下来,
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
“大人饶命!小人胡说八道!
小人该死!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带来的几个同伴也吓得魂不附体,
跟着一起磕头。
陆炳冷冷道:
“滚出去。
若再让本指挥听见半句污蔑苏修撰之言,
缇骑之下,决不轻饶!”
“是是是!谢大人开恩!
谢大人开恩!”
鼠须男如蒙大赦,
连滚爬爬地冲出驿站,
他那几个同伴也狼狈跟上,
瞬间跑得没影儿。
——陆炳对鼠须男的处置,
看似严厉,实则留了余地,只赶不抓。
若是真的严惩,以锦衣卫的作风,
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行。
这更印证了鼠须男只是个“道具”,
用完即弃,目的就是为了让陆炳顺理成章地“为他出头”。
大堂内一片死寂。
先前那些窃窃私语的人,
个个噤若寒蝉,
低头不敢与陆炳和苏惟瑾对视。
胖商人和瘦高个更是满脸敬畏地看着苏惟瑾,
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状元公,
能量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连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都为他出头!
这场面,这反转,这打脸!
简直爽利至极!
之前鼠须男有多嚣张,
现在就有多狼狈;
之前旁观者有多猜疑,
现在就有多敬畏。
而主角苏惟瑾,自始至终未发一言驳斥,
仅凭陆炳的出场和几句话,
就轻松碾压了对手,
这份从容,更显逼格。
陆炳这才重新看向苏惟瑾,
眼神里少了之前的纯粹审视,
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像是欣赏,又像是权衡。
他提起茶壶,亲自给苏惟瑾斟了一杯茶,
这个动作又让暗中观察的人们心头狂震。
——斟茶这个举动,
是做给所有人看的,
意在公开抬高他的地位,
也向外界传递“两人关系不一般”的信号。
陆炳这一步步,环环相扣,分明是早就设计好的戏码。
“苏修撰此番大同之行,
雷厉风行,手段老辣,
陆某佩服。”
陆炳缓缓道。
“不仅平息了兵变,
更揪出了军中毒瘤,
于国于民,皆是大功一件。
陛下圣明,慧眼识珠。”
苏惟瑾双手接过茶杯,谦逊道:
“陆指挥谬赞。
惟瑾不过是恪尽职守,
仰赖陛下天威,方能侥幸成事。
若非陆指挥坐镇,
宵小之辈或许更为猖獗,
大同局势亦难料矣。”
他巧妙地把功劳分给皇帝和陆炳,
姿态放得极低。
陆炳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喜欢聪明人,
尤其是懂得分寸的聪明人。
他沉吟片刻,声音压得更低,
几乎只有两人可闻:
“苏修撰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京城水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日后若遇什么……
不方便明面处置的琐事,
或想知晓些坊间不易打探的消息,
或许,北镇抚司的门槛,
也并非高不可攀。”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示好和招揽了!
虽未明言结盟,
但“信息共享”、“行个方便”的橄榄枝,
已经递了出来。
锦衣卫的资源和人脉,
对于任何一个想在官场立足的官员来说,
都是极具诱惑力的。
——至此,陆炳这场戏的目的彻底显露:
先用鼠须男制造冲突,
再以“解围者”身份登场,
最后顺理成章地抛出橄榄枝。
既显得自然,又能试探他的反应,
还能在众人面前抬举他,一举多得。
苏惟瑾心中雪亮,
陆炳这是看到了他的利用价值,
想要提前投资,或者说,
将他纳入某种可影响的范围内。
他自然不会立刻贴上去,
与锦衣卫牵扯过深,弊大于利。
但完全拒绝,也是不智。
他举杯,以茶代酒,
敬了陆炳一下,微笑道:
“陆指挥厚爱,惟瑾感铭于心。
他日若真有难处,
说不得要厚颜叨扰指挥一二。
指挥若有用得着惟瑾之处,
但凡不违国法纲常,
惟瑾亦当尽力。”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
既接受了善意,
留下了日后接触的余地,
又划清了界限
——“不违国法纲常”,表明了自己的原则底线。
陆炳是何等人物,自然听懂了其中的分寸。
他非但不恼,反而对苏惟瑾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不卑不亢,知进退,
有原则,这样的年轻人,
才值得他另眼相看。
“好说。”
陆炳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驿站外的阳光正好,秋高气爽。
返京的车队再次启程,
苏惟瑾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超频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分析着与陆炳这次短暂交锋的得失利弊。
——陆炳这场自导自演的戏,
看似是他占了主动,
实则两人各取所需。
陆炳展现了善意,
也摸清了他的底线;
他则借陆炳的“造势”,
巩固了自身地位,
还获得了锦衣卫的潜在支持。
打通锦衣卫的模糊渠道,
算是意外之喜,
未来或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奇效。
但与之交往,必须如履薄冰,把握好度。
京城的棋局,随着他这次大同之行的成功,
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有趣了。
马车轱辘向前,载着心思各异的众人,
向着那座权力与欲望交织的皇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