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赏赐的冰湃西瓜,
在翰林院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面上,
投下了一颗不小的石子。
涟漪扩散开去,
映照出各色人等的微妙心思。
苏惟瑾安然受之,
在众多或羡或妒的目光中,
细细品完了那份甘甜与冰凉。
这不仅是口腹之享,
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政治信号,
他心知肚明。
值房的窗户支开半扇,
午后灼热的风裹挟着蝉鸣涌进来,
吹得书页微微翻动。
苏惟瑾没有继续誊录那些枯燥的实录,
而是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却并未立刻落下。
超频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正在高速运转,复盘刚建立起来的“帝心”模型,
并规划下一步的行动路径。
核心矛盾:能干事的刀,与用后即弃的命运。
嘉靖需要刀,一把锋利、顺手、能替他斩开荆棘、达成所愿的刀。
从“大礼议”中提拔张璁、桂萼,
到如今对自己这点“小才”的留意,
都证明了这一点。
但历史经验(无论是穿越者的知识还是本朝典故)都血淋淋地揭示:
过于锋利的刀,容易卷刃,
也容易伤主,最终多半逃不过鸟尽弓藏的结局。
张璁等人日后起起落落,便是明证。
策略调整:从“利器”到“臂膀”。
绝不能只满足于做一把单纯的刀。
必须让嘉靖帝觉得,
苏惟瑾不仅仅是能办事的“工具”,
更是能理解他深层意图、分担他内心忧烦、
甚至能未雨绸缪替他规避风险的“自己人”。
要实现这种身份的跃迁,策略需变:
欲取先予,投其所好,更要显其不可或缺。
具体谋划,分三步走:
第一步,继续深化“干才”形象,但需“巧干”。
宁波倭乱的奏疏是个良好开端,
展现了预见性和解决问题的务实能力。
接下来,不能坐等事情发生。
超频大脑开始扫描记忆库中嘉靖朝前期可能出现的其他问题:
漕运弊端?北方边患?财政赤字?
需选择一两个切入点,进行深度“备课”,
形成初步方案梗概,但不急于抛出。
要像顶级谋士一样,
怀里总揣着几份锦囊妙计,
只在最关键时刻、皇帝最挠头时,
看似不经意地献上。
此谓“予”之学问,火候至关重要。
第二步,将“事功”与“帝心”深度绑定。
嘉靖帝的“心”,
核心是“权力安全感”和“中兴之主”的虚荣。
任何提议,不能仅仅就事论事,
必须巧妙地与巩固皇权、彰显圣明挂钩。
例如,若提议整顿漕运,
不能只说为了运粮顺畅,
更要强调此举可确保京畿稳定,
强化陛下对南北财赋的控制力,
此乃“垂拱而治”的基石。
若讨论边患,则要关联到“四夷宾服,方显天子威德”。
要让皇帝觉得,苏惟瑾做的每一件事,
根本目的都是为了维护他朱厚熜的绝对权威和历史地位。
此谓“取”之关键,
让功劳变成“圣心独运”的体现,
自己则是执行圣意的得力助手。
第三步,悄然铺设“免死金牌”的伏线。
避免兔死狗烹,
长远看需要建立自己的势力和声望网络
(如结交潜在盟友、在士林中积累清誉),
但短期内,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是让皇帝意识到“弃用苏惟瑾”的成本很高。
比如,在某些领域(如未来可能涉及的财务改革、新奇技术应用)
营造出“非苏莫属”的专家形象;
或者,通过一些看似偶然的事件,
展现自己与某些潜在重要人物(如藩王、勋贵、甚至后宫?需极其谨慎)
有某种无害却能让皇帝稍存顾忌的联系。
这一步风险最高,需如履薄冰,潜移默化。
思路渐明,苏惟瑾提笔在素笺上写下四个字:
“实、势、时、事”。
实,是扎实的才干和功绩;
势,是营造有利的态势和人际关系;
时,是把握出手的时机;
事,是选择恰当的事件作为突破口。
刚放下笔,值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
夹杂着几声刻意拔高的谈笑。
门帘一掀,进来三四个人,
为首的正是那位此前在左顺门外试图套话未果的于编修。
他今日面色红润,似乎心情颇佳,
身后跟着的也是几个平日喜欢凑趣的翰林院中下层官员。
“呦,苏修撰还在用功哪?”
于编修嗓门洪亮,
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
“真是我辈楷模,刚蒙天恩赏赐,
便又埋首典籍,孜孜不倦,
佩服,佩服啊!”
这话听起来是夸奖,
但那语气和神态,
总透着一股酸溜溜的意味。
旁边一人立刻接口:
“于兄说的是,苏修撰年少得意,
简在帝心,仍如此勤勉,实令我等汗颜。”
又一人笑道:
“苏修撰,陛下独赐瓜果,
这可是难得的荣宠。
日后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提携我等旧日同僚啊!”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眼神里藏着窥探。
苏惟瑾心中冷笑,
这伙人,显然是见皇帝赏赐,
心里不平衡,又不敢明着质疑,
便组团来阴阳怪气,
想看他志得意满或者慌乱失措的样子。
典型的文人相轻,外加嫉妒作祟。
若是寻常年轻官员,骤得殊荣,
被这般“捧杀”,难免会露出些许矜色或不安。
但苏惟瑾的超频大脑瞬间分析出对方意图,
并制定了应对策略:
示弱守拙,反将一军。
他连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谦卑,拱手道:
“于前辈、诸位同僚快莫要取笑在下了。
陛下仁厚,不过是见今日天气炎热,
我等在值房辛苦,些许瓜果,
乃是体恤臣下之意,绝非独厚苏某一人。
晚辈资历浅薄,学识疏漏,
正需时时向诸位前辈请教,
方能不至贻误公事,
岂敢有半分懈怠或自满之心?”
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直接把皇帝的赏赐定义为普遍性的“员工福利”,
轻轻化解了“独宠”的焦点。
同时强调自己需要学习,
把对方架到“前辈”的高位上。
于编修见他如此反应,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有些不甘心,又往前凑了凑,
目光扫过苏惟瑾案头那张只写了四个字的素笺,嗤笑道:
“苏修撰这是在参悟什么玄机?
‘实、势、时、事’……
莫非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
要琢磨升官发财的捷径不成?”
这话就带着明显的挑衅和贬损了,
暗示苏惟瑾不务正业,专营钻营。
周围几人也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苏惟瑾心中一动,打脸的机会来了。
他脸上惶恐之色更浓,连忙摆手:
“于前辈误会了!
晚辈岂敢有此妄想?
这四字,乃是晚辈今日整理书案,
偶见前人笔记中提及,心下困惑,
随手记下,正要向于前辈这等学问渊博之士请教呢。”
他拿起那张纸,双手递向于编修,
神情无比“真挚”:
“于前辈可知,此四字出自何典?
作何深解?
晚辈愚钝,思之半日不得其法,
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于编修一愣,他本是想讥讽苏惟瑾,
哪想到对方顺杆爬,反过来考校起他来了?
他定睛看去,那四个字普普通通,
组合在一起虽有点意思,
但一时半会儿哪能想到什么确切的典故出处和深奥解释?
他平日学问也就稀松平常,
全靠资历混日子,这下被将了一军,
顿时有点支吾:
“这个……呃……‘实势时事’……似乎……
似是《战国策》中……
抑或是《韩非子》?
关乎权变之道……”
他说的含糊其辞,明显底气不足。
旁边几人见状,也都不敢轻易接话。
苏惟瑾心中暗笑,
面上却愈发“恭敬”:
“前辈果然博闻强识!
竟能联想到《韩非子》。
晚辈受教了。
只是不知其中精义,
具体该如何把握?
譬如为官处世,
当如何权衡这四者?”
于编修额角见汗,
他哪里说得清这个?
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这个嘛……为官首重实心任事,
至于势和时,乃天数机缘,
事在人为……嗯,大抵如此。”
这话等于没说。
苏惟瑾见火候差不多了,
便不再逼迫,适时地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恍然大悟状:
“原来如此!
多谢于前辈点拨,令晚辈茅塞顿开!
前辈一言,胜读十年书啊!”
他夸张地躬身行礼。
于编修闹了个大红脸,
讪讪地说了句“苏修撰客气了,
互相切磋,互相切磋”,
便赶紧带着那几人灰溜溜地走了,
再没了来时的嚣张气焰。
值房里恢复了安静。
苏惟瑾坐回原位,
看着那张写着“实、势、时、事”的素笺,嘴角微扬。
这次小小的交锋,
不仅是打脸了酸腐同僚,
更让他验证了自己的策略:
低调、示弱、引而不发,
关键时刻利用知识落差进行反击,
往往比正面冲突更有效。
帝心难测,官场如棋。
既然已身在局中,便需步步为营。
他收起素笺,目光投向窗外被烈日炙烤的紫禁城。
下一步,该找个合适的“事”,
来实践一下这“欲取先予”之道了。
或许,那个因宁波倭乱而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的议题
——海防与漕运,就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毕竟,他的超频大脑里,
可装着不少超越时代的“系统性工程”理念呢。
就看下次机会,何时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