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惊变的余波在京城官场持续震荡。
朝堂之上,文武大臣们吵作一团,
声浪几乎要掀翻奉天殿的穹顶。
“陛下!倭奴猖獗至此,必须严惩!
当立刻发兵,痛剿来犯之敌,扬我国威!”
兵部的主战派官员慷慨激昂,唾沫横飞。
“万万不可!
东南海防废弛已久,仓促兴兵,胜算几何?
若再遭败绩,国体何存?
当务之急是严守海疆,
遣使斥责,令其交出祸首!”
礼部及部分保守文臣则力主谨慎,
强调天朝体面。
“市舶司贪腐酿祸,必须严查!
相关官员一个都不能放过!”
都察院的御史们则将矛头对准了内宦和地方官员。
“光是查办有什么用?
日后难免再生事端!
须得从根本上规范贡贸章程!”
也有官员提出要修改制度,
但具体如何改,却又语焉不详。
争吵持续了数日,各方引经据典,
互相攻讦,却始终拿不出一套能让嘉靖帝真正满意的、
既解近忧又除远患的周全之策。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
面沉似水,听着底下臣子们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
心中的烦躁与失望日益累积。
他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而不是这些毫无营养的扯皮!
就在这纷扰之中,
一份来自翰林院修撰苏惟瑾的密奏,
经由司礼监太监,悄然呈送至嘉靖帝的御案之上。
“苏惟瑾?”
嘉靖帝眉头微挑,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
上次经筵日讲,
此子对《春秋》“尊王”之义的那番别解,深合他心。
此刻上奏,所为何事?
他展开奏疏,一行行清晰有力、条理分明的字迹映入眼帘:
“臣翰林院修撰苏惟瑾谨奏:
为宁波倭使争贡事,沥陈管见,以备圣裁。”
“臣闻宁波之变,匪夷所思,
实乃市舶管理失序、倭人性情狡悍、
海防预警不足等诸多弊病交织之恶果。
事发突然,然其弊早伏,绝非偶然。”
开篇直指根源,毫不拖泥带水,
让嘉靖帝精神微微一振。
他继续往下看。
“臣愚见,当下之急,首在‘惩’与‘防’。”
“一曰严惩立威:
对肇事倭首宗设谦道及其党羽,
务必全力缉拿或剿灭,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对涉案之市舶司官员、
尤其是受贿之太监赖恩,
更需从严从重查处,以肃官纪。
对殉国之刘锦、张镗等将士,
应从优抚恤,激励士气。”
“二曰强化海防:
即刻敕令浙、闽沿海诸卫所,整饬军备,加强巡哨。
可命地方官组织乡勇,
沿海岸线设立烽堠预警,形成联防。
断不可使倭人再轻易登岸肆虐。”
看到这里,嘉靖帝微微颔首,
这些虽是常规操作,但条理清晰,切中要害。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才真正让他坐直了身子。
“然,治标更需治本。
臣窃以为,宁波之祸,根在于‘利’与‘管’之失衡。”
“故,臣斗胆进言中长期之策,曰‘整饬’与‘疏导’并举。”
“整饬市舶司:
须定立明确章程,
规范勘合校验、贡使接待、宴席座次、
贸易顺序等一切流程(臣附简陋流程图于后,伏乞御览),
杜绝私相授受。
增派御史或科道官员监督,
使权责分明,运作透明。”
“更有甚者,”
奏疏笔锋一转,
提出一个让嘉靖帝都感到一丝惊讶的大胆建议。
“陛下,堵不如疏。
倭人冒死泛海而来,无非为利。
我朝严控海贸,其利尽归少数贪吏豪商,
而国家所得有限,反滋生种种弊端。
何不借此契机,有限度开放沿海特定口岸(如广州、泉州),
仿宋元旧例,设立‘市舶课’,
官督商办,规范贸易,抽取税饷?
如此,既可满足外番贸易之求,
使其有利可图而减少鋌而走险,
亦可充盈国帑,强化海防,
更可使贸易置于阳光之下,
减少腐败空间。
此乃长远消弭倭患之一策也,
伏乞圣明思虑。”
奏疏最后写道:
“臣才疏学浅,所言皆出自忧国之心。
这些浅见,乃臣平日读书偶得,
闲暇时胡乱揣摩所记,
不想竟有不幸言中之日。
是否妥当,伏惟陛下圣裁。”
嘉靖帝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奏疏上,
尤其是那幅用清晰线条绘制的“市舶司业务流程规范简图”和“有限开放海贸利弊分析图”,
虽然简洁,却将复杂的政务梳理得一目了然,
其思路之清晰,考量之周全,
远超殿上那些只会空谈的大臣!
更让他心中惊异甚至暗喜的是,
苏惟瑾在奏疏中透露出的意思
——这些见解,是他平日闲暇时“胡乱揣摩所记”!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此子早在事件爆发之前,
就已经洞察到了海贸管理中存在的隐患,
并提前思考了对策!
这是何等惊人的预见性!
何等主动的任事之心!
只会磕头请罪或争吵推诿的庸碌之臣,
苏惟瑾这份既有应急之策、
又有长远之谋的奏疏,
简直如同炎夏甘霖,
让他焦躁的心情为之一畅!
“此子……果真大才!”
嘉靖帝忍不住低声赞了一句,
手指轻轻敲着那份奏疏,
眼中闪烁着发现璞玉般的光芒。
“不仅学问好,更能学以致用,
洞察时弊,建言献策。
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竟能想到朕的前头去了。”
他没有立刻将这份奏疏下发廷议。
因为其中关于“有限开放海贸”的建议过于大胆,
必定会遭到守旧臣子的强烈反对。
但他已将苏惟瑾的名字,
深深记在了心里。
这份奏疏,被他留中不发,
却成了他衡量其他臣子奏对的一块试金石。
此后几日,再听那些大臣争吵,
他心中不由常冷笑:
“尔等所见,尚不及一新晋翰林深远!”
苏惟瑾此举,看似只是上了一封奏疏,
实则再次精准地挠到了皇帝最大的痒处:
渴望得力干才,渴望能为他分忧解难、且有远见卓识的心腹。
超频大脑的预判与谋划,
再次于无声处听惊雷,
将一场危机,转化为了进一步靠近权力核心的阶梯。
帝心深处的赞许与倚重,又加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