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年的六月,
京城像个被烈火炙烤的蒸笼,
暑气蒸腾得连空气都发黏。
柏油路面被晒得微微发软,
树上的知了拼尽全力嘶鸣,
却只添了几分烦躁,连风掠过廊檐,
都带着一股子滚烫的闷意。
翰林院那间狭小的值房里,
冰盆中碎冰融化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勉强压住墨汁过快干涸的趋势。
苏惟瑾端坐案前,手里握着兼毫笔,
不紧不慢地誊录着前朝实录,
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
但他那超频的大脑,早已分出一半思绪,
缠绕在近来通过周大山与沈香君两条线汇拢的零散讯息上
——东南海面的风,似乎越来越紧了。
日本国那两支争着来朝贡的使团,
按路程推算,此刻该已抵达宁波府了吧?
正思忖间,值房外原本慵懒的空气陡然被撕裂。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混着惊惶的低语与短促的喘息,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投进冷水,
瞬间搅乱了翰林院的平静。
“出大事了!宁波府八百里加急!”
门帘被猛地撞开,一个身着青袍的给事中跌了进来,
脸色煞白如纸,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嘴里还喘着粗气,对着房内尚未察觉异样的同僚急声喊道:
“倭人!倭人在宁波打起来了!
动了刀兵,还烧杀抢掠,波及咱们大明的百姓!”
“什么?!”
满室皆惊,好几支毛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墨汁溅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苏惟瑾执笔的手也微微一顿,
一滴饱满的墨汁落在宣纸上,
迅速漫开一小团黑斑。
他心中暗道:来了,果然来了。
争贡之役,分毫不差。
面上,他却适时浮现出与同僚们一致的震惊与怒色,
缓缓放下笔,声音沉了几分:
“详情如何?那倭使为何会突然火并?”
那给事中扶着案角喘了好一会儿,
才勉强理清语序:
“具体细节还没传全,
但听说是为了验货的先后次序起了龃龉。
两支倭使,一支是西海道大内氏的宗设谦道,
一支是南海道细川氏的鸾冈瑞佐,
两拨人都拿着永乐年间的勘合符,
几乎同时到了宁波。
那瑞佐后到,却给市舶司的赖恩太监送了厚礼,
赖恩贪财,竟颠倒了旧例,
先验瑞佐的货,宴席上还把瑞佐的座次排在宗设之上!”
“宗设本就性子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当场就跟瑞佐吵了起来,没两句就抽了刀!
市舶司的人根本弹压不住,
宗设一伙人还抢了库房里的兵器,
放火烧了驿馆,一路追杀瑞佐和他的随从……”
给事中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
“他们从市舶司杀到街上,
见屋就烧,见东西就抢,
百姓死伤不少,连备倭都指挥刘锦大人,
都……都遇害了!”
“嘶——”
满屋子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备倭都指挥,那是专管海防的武官,
竟在自己的地界上被来朝贡的倭人杀了?
这何止是失察,简直是大明开国以来的奇耻大辱!
“蛮夷!真是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
一个白发老编修气得胡子发抖,
重重拍了下桌子。
“天朝待他们不薄,竟敢如此放肆!”
“市舶司的人都是吃干饭的?赖恩那阉竖该凌迟!”
“必须派兵剿杀!把那些倭奴赶尽杀绝,才能显我大明兵威!”
“可国库空虚,沿海卫所早就糜烂了,拿什么剿?”
值房里瞬间吵成一团,有人拍案怒骂,
有人忧心忡忡,唯有苏惟瑾没加入争论。
他默默拿起案角一份早已写好的条陈草稿,
指尖在“海防”二字上轻轻敲击,
超频的大脑正飞速推演后续的走向:
嘉靖帝刚登基不久,一心想做中兴之主,
遇此奇耻,必定震怒;
朝堂上定会分成几派,
主剿的要出兵,主抚的要闭市舶司,
主查的要惩官员,可没人会提根本问题
——僵化的朝贡体系、废弛的海防、
盘根错节的官员腐败,这些才是祸根。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宫里的中旨就急传过来:
陛下震怒,召内阁、五府、六部堂官及科道言官即刻往左顺门问对!
翰林院需派人记录会议要点,
按规矩该派资深的修撰或侍讲,
可掌院学士的目光在值房里扫了一圈,
却直接落在苏惟瑾身上:
“苏修撰,你随我去。”
数道惊讶又带着嫉妒的目光立刻投过来,
苏惟瑾却面色平静,起身躬身应道:
“是。”
他心里清楚,掌院是知道他在帝心前有分量,
又常能说出些不同的见解,
带他去,既是给陛下留个“翰林院有人才”的印象,
也或许是盼着他能在关键时刻递上句话。
左顺门外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嘉靖帝朱厚熜坐在御座上,
脸色铁青得像块寒铁,
年轻的脸庞因为极力压抑怒火,
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指节因为攥得太用力而泛白。
他登基才两年,日日夙兴夜寐,
就是想洗去正德朝的颓势,
做个让万国臣服的中兴之主,
可如今,两个蕞尔小国的贡使,
竟敢在大明的国土上动刀杀人,
还杀了他的命官、掠了他的子民,
这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浙江送来的急报被内侍大声宣读,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似的抽在群臣心上:
“……宗设率倭众焚宁波驿馆,
劫掠府库,沿途杀掠军民三百余人,
备倭都指挥刘锦率军阻拦,
力战不支,殁于阵前……”
“奇耻大辱!”
嘉靖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万国来朝’?
这就是你们管的海防?
让撮尔岛夷在朕的国土上撒野,
杀朕的官、害朕的民,
你们这群臣子,是干什么吃的!”
天子一怒,群臣齐刷刷跪倒一片,
头埋在地上,齐声喊着“臣等万死”。
“万死?”
嘉靖帝胸口剧烈起伏,语气里满是嘲讽。
“万死能换刘锦的命?
能换那些百姓的命?
能换大明的颜面?
兵部!你先说,这事该怎么处置!”
兵部尚书金献民吓得额头满是冷汗,
忙膝行出列,颤声奏道:
“陛下息怒!
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一是严令浙江巡抚、巡按即刻调兵,
清剿滞留宁波的倭人,救护百姓;
二是传旨沿海各省,加强戒备,防止更多倭寇趁虚而入;
三是遣使去日本,严词诘问其国主,
令其缚送凶犯,给天朝一个交代!”
“交代?”
嘉靖帝冷哼一声,眼神里满是不耐。
“若那日本国主推诿搪塞,
甚至置之不理,你又当如何?
到时候,天朝的颜面往哪里放?”
金献民被问得哑口无言,
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半个字。
这时,礼部尚书毛澄连忙出列,道:
“陛下,倭人虽可恶,
但终究是打着朝贡的旗号来的。
若兴兵跨海征讨,一来耗费钱粮无数,
二来胜负难料。
不如借此机会,暂闭宁波市舶司,
严控朝贡,再查究市舶司及地方官员的失职之罪,
既能惩戒倭人,也能整肃吏治。”
“毛部堂这话不对!”
一个科道言官立刻跳出来,
梗着脖子反驳。
“倭人都杀到咱们头上了,还谈什么朝贡?
不派兵痛击,他们怎会知道天朝的厉害?
日后沿海岂不是永无宁日!”
“派兵?兵从哪来?粮从哪出?”
户部侍郎立刻反驳。
“如今国库空虚,
北方边境还要防备鞑靼,
哪有多余的钱粮支撑沿海用兵?”
朝堂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主剿的喊着要显兵威,
主抚的怕耗费国力,
主查的只盯着失职官员,
引经据典地争论不休,
却没一个人说得出具体该怎么清剿、
怎么戒备、怎么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嘉靖帝坐在御座上,
听着底下的争吵,
眼中的怒火渐渐被失望取代。
他原本还盼着这些饱读诗书的臣子能拿出些像样的章程,
可到头来,不过是些空泛的论调,
要么喊打喊杀,要么推诿避责,
连个能落地的办法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一阵疲惫,
挥了挥手,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的老臣,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够了。尔等先回去议个条陈上来,退下吧。”
群臣愣了一下,才察觉到天子的不满,
一个个惴惴不安地叩首退了出去。
苏惟瑾跟在掌院身后,
默默记录着会议要点,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嘉靖帝独自坐在御座上,
目光投向窗外被暑气扭曲的景象,
脸色苍白得有些刺眼。
离开左顺门后,苏惟瑾没回翰林院,
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值房。
他关上房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重新摊开一张宣纸,却没有提笔,
而是闭目凝神。
超频的大脑飞速运转,
将争贡之役的前因后果、
朝堂的反应、嘉靖的心思一一拆解:
表面看,是倭使争序、太监贪腐引发的冲突;
实则是朝贡体系早已僵化,
市舶司沦为官员敛财的工具,
沿海卫所废弛不堪,连基本的弹压能力都没有;
更深层的,是整个朝堂还抱着“天朝上国”的虚骄心态,
不愿正视海外局势,也不愿改革旧制。
单纯的清剿、闭市、惩官,
不过是扬汤止沸,用不了多久,
类似的祸事还会发生。
他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清明。
他不能直接上奏折
——他只是个小小的修撰,
越级言事只会引火烧身。
但他可以写一份“读书札记”,
用文人论史的口吻,
剖析宁波之变的根源,
再隐晦地提出些改进海防、
规范海外贸易的想法。
笔尖落下,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标题渐渐清晰:
《浅析宁波夷衅之源流及日后靖海刍议》。
他没有用任何超越时代的词汇,
而是用“修武备、明法度、通商情”这样符合明代认知的语言,
包裹着内核里的现代理念
——比如海防不能只靠卫所,
要建立专门的水师;
海外贸易不能只靠朝贡,
要规范民间通商,减少走私;
管理市舶司要权责分明,严禁贪腐。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
暑气还在蔓延,但苏惟瑾的笔却越写越顺。
他知道,这份札记或许不会立刻改变什么,
但只要能递到嘉靖帝面前,
只要能让这位想做中兴之主的皇帝意识到,
还有人能看到问题的根本,
还有人能提出切实的办法,他就有机会。
一场席卷东南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在为破浪前行,
埋下第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