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翰林院的清贵日子按部就班,
苏惟瑾于案牍经史、
微妙言辞间悄然布局,心思缜密,如棋手落子。
然他并未忘记远在金陵的根基
——那小小的“玉衡皂”工坊。
那不仅是财源,
更是他未来或许所需的民间耳目与退路之一。
这日散值归家,他修书一封,
遣人快马送往南京。
信中无非询问工坊近况,
销售几何,用料可足,
并再三叮嘱周大山,
金陵乃留都,权贵云集,
水深浪急,凡事需谨慎,
莫要强出头,遇事多思量,
宁可息事宁人,保全为上。
信使南下不过二十余日,回信便到了。
信是周大山托驿丞代笔的,字迹工整,
言辞却仍带着他那股子憨直气,
但又似乎多了些不同的东西。
“惟瑾兄弟台鉴:”
“信收到了,俺一切都好,膀子肉都没少一斤!工坊更是好得不得了!”
“你弄的那‘玉衡皂’,真神了!
现在南京城里,稍微讲究点的人家,
谁不说咱这皂子好用?
去污快,留清香,还不伤手!
铺子里都快卖疯了,
彭掌柜天天催着俺多招人、多开工!
银钱流水般进来,俺都按你说的,
大部分兑成银票收好了,
小部分留着周转。”
看到此处,苏惟瑾嘴角微扬,
超频大脑迅速将这部分信息归档
——“资金流健康,品牌效应初显”。
然而,信锋随即一转:
“不过,兄弟,还真让你说着了,真遇上麻烦了!”
“前些日子,突然有个户房的胥吏,
姓苟,獐头鼠目的,带人跑来工坊,
东瞅西看,吹毛求疵。
最后硬说咱制皂用的几种油料‘来源不明’,
恐是私贩或是劣货,
要查封咱的库房,还要提俺去问话!”
“俺当时火气‘噌’就上来了,
拳头都攥紧了,真想给他那鼠脸上来一下!
但猛地就想起你信里总叮嘱俺‘遇事多用脑,别光用膀子’。”
看到这,苏惟瑾几乎能想象出周大山当时梗着脖子、强压怒气的模样,不由轻笑摇头。
信接着写道:
“俺就硬生生把火气压下去了,
赔着笑脸(俺觉得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
请那苟胥吏高抬贵手,塞了点茶钱,
他才哼哼唧唧地先走了,
但说明儿还来。”
“他走后,俺没傻等着。
俺记得你说过,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鬼闹事,多半是阎王默许,
或者…另有饿鬼给塞了骨头’。”
“俺就让机灵的小伙计去打听。
果然!是城南那家‘刘记皂坊’的刘老抠指使的!
看咱生意好,眼红了!
那苟胥吏是他远房侄女婿的连襟!”
“俺一听,更气了!
但俺记住了,‘用脑’!
俺又让小伙计去打听,
那苟胥吏在户房归哪个老爷管?
那老爷跟刘老抠关系咋样?”
“这一打听,可让俺打听出乐子来了!
管着苟胥吏的那位王书办,
嘿,跟刘老抠早些年因为争一处铺面有过节,心里膈应着他呢!”
苏惟瑾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周大山这番操作,颇有章法,已非吴下阿蒙。
“俺一想,有门儿!
俺自己不好直接去找王书办,
就赶紧去找了彭久亮彭掌柜。
彭掌柜到底是老生意人,
场面上的事门清。
俺俩一合计,没提你状元的名头(怕给你惹麻烦,也怕太招摇),
就让彭掌柜出面,
假托是‘京城某位老爷’关照的生意(俺这也不算完全说谎哈),
请王书办喝了次茶,
送了点南京时兴的绸缎料子。”
“彭掌柜回来跟俺学,
说那王书办开始还拿腔拿调,
一听‘京城老爷’,又收了礼,脸色就好多了。
彭掌柜就‘无意间’抱怨了两句,
说下面有个姓苟的胥吏,
不知受了谁蛊惑,总来刁难,
影响‘京城老爷’的进项…”
“你猜咋着?
没过两天,那苟胥吏就被调去管江边码头仓库的登记了!
风吹日晒,可比在城里跑腿苦多了!哈哈!”
“刘老抠傻眼了,再没敢动弹。
咱工坊现在清静得很,使劲生产!”
信的最后,周大山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朴实的兴奋和一点点的小得意:
“兄弟,你看俺这事儿办得咋样?
没给你丢人吧?
没傻乎乎地跟人动手吧?
俺现在也觉得,有时候动动脑子,
是比动拳头好使哈!”
“你在京城好好的,别惦记这边,有俺呢!
银票俺保管得妥妥的,等你吩咐!”
“兄弟周大山顿首”
放下信纸,苏惟瑾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这憨货,是真的长进了!
不仅能打探消息,还能分析关系,
更能巧妙地借力打力,知道隐藏底牌,
利用官场内部矛盾来解决问题。
这番操作,虽算不上多么精妙绝伦,
却务实有效,完全超出了他对周大山的预期。
苏惟瑾欣慰的将此事记录归档:
1产业状况:玉衡皂需求旺盛,盈利能力强,运营良好。
2人员成长:周大山展现出独当一面的潜力,
具备一定的情报收集、分析能力和处事手腕(虽略显粗糙)。
彭久亮可作为外围商业代理人。
3环境风险:商业竞争存在,地方胥吏阶层是需要持续打点与警惕的对象。
4策略有效性:“借势”(借王书办的势)与“信息差”(虚构的京城老爷)策略在地方层面同样适用。
后方稳固,人才渐显,
这让苏惟瑾更能安心地在京城的波谲云诡中筹谋。
他提起笔,给周大山回信,
先是肯定了他的做法,
赞扬他“处事愈发老练,
已有大将之风”,
随后再次强调谨慎的重要性,
并暗示可将部分利润用于进一步巩固与王书办等底层吏员的关系,
“不必吝啬小财,平安畅通为上”。
他知道,周大山这柄钝刀,
正在现实的磨砺下,渐渐开出锋刃。
未来或可成为他手中一柄可靠的利器。
而南京的那间皂坊,
也不再仅仅是一个财源,
更悄然成了一个微小却有效的信息节点和人才试炼场。
京城的风云与金陵的烟火,通过一封书信,悄然连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