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盛夏,
紫禁城的红墙绿瓦被烈日烤得发烫,
但比天气更燥热的,是京城官场的人心。
一股无形的低压笼罩着六部衙门、
翰林院乃至各条胡同的官员府邸,
压得人喘不过气,
却又隐隐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兴奋与恐惧。
导火索,依旧是那烧了近两年的“大礼议”。
自苏惟瑾那日在文华殿“别具会心”地阐释了《春秋》“尊王”与“礼之本”后,
类似论调仿佛一夜之间找到了理论依据和勇气,
开始在非清流的圈子里悄然流传、发酵。
当然,没人会明说是受了新科状元的启发,
但那套“重实质轻形式”、
“君权神圣当顺承天意人心”的说法,
却精准地搔到了嘉靖皇帝和议礼新贵们的痒处。
张璁、桂萼等人的奏疏,
愈发大胆直接,
不再仅仅纠缠于“继统”与“继嗣”的辩经,
开始引据(甚至曲解)更多经典,
矛头暗指杨廷和等旧臣“拘泥古礼,
蔽塞圣听,有违为臣之道”。
宫中司礼监的一些大珰,
态度也似乎越发暧昧,
递送奏疏、传话引见时,
对议礼派的阻力明显小了许多。
流言更是如同京城夏日沟渠里的孑孓,疯狂滋生。
“听说了吗?陛下昨日又召见张璁,密谈至深夜!”
“何止!宫里传出的消息,
陛下对着杨阁老的奏本,气得摔了茶杯!”
“岂止摔杯?我看杨阁老…
唉,恐难得善终啊…”
“最新消息!
有人已拟好章程,
要请陛下尊兴献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了!这简直…”
“嘶——!这…这是要彻底掀桌子啊!”
茶馆酒肆、衙门廨舍,
甚至下朝的路上,
官员们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清流一派,多是忧心忡忡,满面激愤。
“荒谬!荒谬绝伦!”
翰林院里,一位素以刚直著称的老编修,
气得胡子直抖,对着几位同僚低吼道:
“‘皇考’之称,岂能轻予藩王?
此例一开,礼法何存?
纲常何在?我等读圣贤书,岂能坐视不言?”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尤其在一些年轻翰林脸上停留,
试图寻找认同与支持。
徐阶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官袍的袖口。
林文霈则微微冷笑:
“跳梁小丑,仗着圣眷,沐猴而冠罢了!
我等煌煌正道,岂惧邪说?”
话虽硬气,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陛下心意似乎越来越坚决了。
更多资历深些的官员,则显得“稳重”得多。
某部堂衙门里,一位侍郎大人端着青瓷盖碗,
吹开浮沫,慢条斯理地对围坐的下属们说道:
“此事啊,复杂,甚复杂。
杨石斋(杨廷和)公自然是一片忠心,为江山社稷计。
然则…圣意难违啊。
况且,张、桂之论,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也未必。
关乎天家礼法,还是…再看看,再看看。”
他语焉不详,眼神闪烁,
既不想得罪清流座师同年,
又不敢明着违逆似乎日渐明朗的圣意,
更怕站错队毁了前程。
只能这般和稀泥,试图左右逢源。
另一位都察院的老御史,
则更是油滑,私下对心腹道:
“让那帮年轻的先去闹!
他们功名浅,热血盛,正好上去试试水深水浅。
我等且在后头看看风色,
若势头对了,再附议不迟;
若是不对…那也是他们年少冲动,
与吾等老成持重之辈何干?”
典型的怂恿别人当出头鸟,
自己躲在后面摘果子或撇清干系。
在这片诡异的氛围中,
新科进士们,尤其是身处翰林的苏惟瑾、徐阶等人,
更是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他们资历最浅,位置却清贵,
显然置身于风暴眼的边缘,
随时可能被卷入。
有人试图来探苏惟瑾的口风,
毕竟他圣眷正浓,又曾有过那番“高论”。
“玉衡兄,近日风波愈演愈烈,
不知兄台有何高见?”
一位同样是庶吉士的同年,
凑过来低声问道,眼神里充满了打听和试探。
苏惟瑾放下手中正在校勘的《武宗实录》稿本,
目光平静如水,淡淡道: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我等臣子,恪尽职守,秉笔直书,
做好分内之事便是。
至于庙堂大议,自有阁部元老、科道言官操心,
岂是我等微末小臣可妄议的?”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对皇帝的服从(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又强调了自己立足本职(恪尽职守,秉笔直书),
还将决策权推给了上层(阁部元老),
完全是一副谦逊守礼、不逾矩的年轻官员模样。
那同年听了,似懂非懂,觉得有理,
又觉得什么都没问出来,只得讪讪而去。
徐阶也遇到了类似情况,
他的回应更为持重:
“礼之大者,国之干也。
自有古制可循,公论可断。
惟静待朝议,恪守臣节而已。”
依旧是稳妥的守旧派立场,
但语气已不似之前那般绝对。
超频大脑如同最精密的雷达,
扫描、分析着每一丝信息流。
苏惟瑾清晰地看到:
清流官员的奏疏雪片般飞入大内,
言辞越来越激烈,
甚至开始出现“谄媚君上”、
“坏法乱纪”等直接攻击张璁等人的字眼,火药味浓得刺鼻。
而皇帝的反应,据零星传出的消息,
是愈发不耐烦,对杨廷和的奏本留中不发,甚至数次严辞批回。
双方的情绪都在走向极端,
妥协的空间被迅速压缩。
那根绷紧的弦,已经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时可能断裂。
“火候快到了。”
苏惟瑾在心中默语。
他知道,那只无形的手(包括他自己那点微小的推力)正在慢慢地将矛盾推向一个临界点。
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爆发,
而这,对于冷眼旁观、
并早已通过超频大脑推演出多种可能性的他来说,
既是巨大的风险,也蕴藏着巨大的机遇。
他依旧每日准时到翰林院点卯,
埋首于故纸堆中,神情专注而平和,
似乎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大脑正在高速运转,
不断调整、完善着接下来的应对策略,等待着那一声预料之中的惊雷。
朝堂之下,暗流汹涌,权力博弈的棋盘上,
棋子们已被情绪、利益和理念驱动着,走向命定的碰撞。
而那位最年轻的棋手,已悄然布好了属于自己的几步暗棋。
山雨,已灌满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