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的状元喜报,
胜如一声春雷,率先在帝都炸响,
其声浪却以更快的速度沿着运河、官道向南席卷,
不过数日功夫,便已撼动了南京城的六朝烟水。
消息最先抵达的,
是秦淮河畔那座日夜飘散着皂角清香的“玉衡工坊”。
彼时周大山正光着膀子,
吭哧吭哧地帮着工人将新出锅的皂块压模,
古铜色的腱子肉上汗水淋漓。
一个相熟的驿卒飞马冲到坊前,
人未下马便扯着嗓子吼:
“周爷!周爷!天大的喜事!
你家东家!苏惟瑾苏老爷!
中了!头名状元!
连中六元!皇榜第一啊!”
周大山手里的木槌“哐当”一声砸在脚面上,
他却浑然不觉痛,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
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愣了三息,他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声震屋瓦:
“啥?!状元?!
俺东家中了状元?!
哈哈哈!俺就知道!俺就知道!”
他激动得原地蹦了三尺高,
一把抢过旁边伙计肩上搭的汗巾,
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隐约的泪花,
朝着工坊里所有愣住的人吼道:
“都听见没!俺东家!
苏惟瑾!是状元公了!
今儿个工钱加倍!
不!三倍!
放假一天!买酒买肉!
俺老周请客!不醉不归!”
整个工坊先是一静,
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工人们扔下手中的活计,
激动地互相捶打着、叫喊着,
与有荣焉。
苏惟元正核对物料清单,
闻讯手一抖,墨点滴污了纸页也顾不上,
只知道咧着嘴傻笑,
不住地喃喃:
“瑾哥儿…真中了…状元…”
苏惟率则飞快地掏出随身的小算盘,
噼里啪啦一顿猛打,眼睛越来越亮,
已经开始计算这“状元东家”的名头将来能带来多少溢价和订单了。
而真正反应最快的,
却是闻讯从账房里小跑出来的彭久亮。
他跑得急,瓜皮帽都歪了,
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红光,
一把抓住周大山的胳膊,
声音都在发颤:
“大山兄弟!当真?
千真万确?东家真是状元了?!”
得到周大山唾沫横飞的确认后,
彭久亮猛地一拍大腿,
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
立刻把库房里那批最好的‘金玉满堂’版玉衡皂全部拿出来!
不!单独开一条线,就叫‘状元皂’,
定价…翻五倍!
不,翻十倍!立刻去办!”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激动地搓着手在院子里踱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押对宝了!
这哪是文曲星,这简直是财神爷下凡!
快,备车!
我这就去拜访那几个一直压价的绸缎庄老板!
我看他们这回还敢不敢跟咱们状元公的产业拿乔!”
靠山越硬,招牌越亮,
彭久亮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
俨然看到了无数金元宝正长着翅膀向他飞来。
当夜的秦淮河,画舫如织,丝竹曼妙。
在一艘并不起眼却格调清雅的画舫内,
沈香君正临窗抚琴。
琴案旁的小几上,
放着一封刚送来的书信。
她指尖流淌出的原本是一曲略带忧思的《汉宫秋月》,
但当心腹丫鬟低声将外面传来的消息告知她时,
她的琴音微微一顿,
随即陡然变得明快飞扬起来,
如春风拂过冰河,百鸟朝凤,
充满了欢愉与昂扬之意。
一曲终了,她纤指轻按琴弦,余音袅袅。
她默然片刻,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颠倒众生的嫣然笑意,
自顾自取过一只白玉杯,
斟满琥珀色的美酒,仰首一饮而尽。
酒液染红了她的唇瓣,更添几分艳色。
“苏公子…果然非池中之物。”
她低声自语,声音柔媚却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了然。
“一飞冲天,直上青云矣。”
她目光掠过窗外璀璨的河灯,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计算。
这份早期无意间结下的善缘,
如今价值何止倍增?
该如何维系,又如何在这位新贵心中留下更深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名妓的心思,胜过她指下的琴弦,
婉转曲折,自有盘算。
而在远离秦淮喧嚣的国子监附近,
一座清幽的宅院内,
文徵明正于书房泼墨作画。
老仆送来喜讯时,
他正勾勒一幅《山居访友图》。
闻听此言,他握笔的手稳稳一顿,
随即哈哈大笑,笑声畅快淋漓。
“好!好一个苏玉衡!
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
连中六元,大魁天下,壮哉!
此真乃我江南文坛之幸事!”
他当即抛下画笔,吩咐道:
“研墨!铺纸!”
他兴致勃发,泼墨挥毫,
即兴作《贺苏惟瑾状元及第》诗一首:
六元冠冕耀金銮,琼林宴罢压群贤。
江南文苑添殊彩,早展经纶报圣筵
笔走龙蛇,字里行间满是激赏与祝贺。
写罢意犹未尽,又就着残墨,寥寥数笔,
勾勒出一幅《青云独步图》,
画中一少年书生背影,
于云梯之上昂首阔步,
直攀蟾宫,意境高远。
他将诗画仔细封好,交给老仆:
“立刻寻稳妥驿差,
加急送往北京苏状元处!
此乃老夫一片贺忱!”
他是真心为这位有过一面之缘、
却印象极佳的年轻后辈感到高兴,
此举既是前辈对后进的奖掖,
亦含有几分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与这边的普天同庆相比,
南京徐府的气氛,则要复杂微妙得多。
徐明轩早已北上备考,府中只剩下其父母家人。
徐父听到消息时,正在书房练字,
笔锋一顿,上好宣纸上顿时多了一团墨渍。
他默然良久,方才缓缓放下笔,
长长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徐母道:
“果然…是他。
连中六元…此等大才,百年罕有。
轩儿此番…怕是又逊他一筹矣。”
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
既有对别人家孩子的惊叹佩服,
又有一丝“既生瑜,何生亮”的淡淡遗憾。
徐母亦是神色复杂,宽慰道:
“老爷也不必过虑,
轩儿之才亦是顶尖,
一时高低不代表一世。
何况苏状元出身寒微,
能得此成就,更显不易,
我等亦当佩服。”
徐父点点头:
“夫人所言极是。
吩咐下去,备一份厚礼,
以我徐家名义,送往沭阳苏家道贺。
此等人物,即便不能为友,亦不可为敌。
轩儿将来在朝中,或许还需与此子打交道。”
世家大族的决策,终究是理性而现实的。
南京城因一则喜讯而泛起的涟漪,
映照出人生百态。
狂喜、算计、欣赏、感慨…
皆因那个远在北京的名字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