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那摆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
到了第三日上,非但未见颓势,
反而愈发喧腾。
七叔公苏正廉彻底豁出去了,
将族里能动的银钱、粮食乃至脸面,
都押在了这场光宗耀祖的庆典上。
院子里人声鼎沸,
划拳行令声、哄笑声、
杯盘碰撞声混杂着肉香酒气,直冲云霄。
苏有才和苏有德两兄弟,
这几日俨然成了席间的“风云人物”。
他们穿着那身愈发油腻的绸衫,
穿梭于各桌之间,
脸颊喝得通红发亮,嗓门比谁都大。
“李员外!满上满上!
我替我侄儿敬您一杯!
我家惟瑾啊,打小就看出不凡!
三岁能文,五岁能诗,
那都是我们兄弟启蒙得好!
哈哈哈!”
苏有才搂着一个乡绅的脖子,
喷着酒气吹嘘。
“张掌柜!您放心!
您家那批货被漕卡扣了的事,包在我身上!
等我给我那翰林侄儿去封信,
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苏有德拍着胸脯,唾沫星子横飞,
好似苏惟瑾的状元名帖就揣在他怀里,
随时可以盖章办事。
两人一唱一和,
将“状元公亲叔伯”的招牌打得震天响,
享受着周围那些或真心巴结、
或虚伪应酬的敬酒和奉承,
全然忘了自己当初的嘴脸,
更将七叔公的警告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在这片喧嚣鼎沸之中,
两拨颇为引人注目的客人,
几乎同时抵达了苏家那略显局促的院门。
东边巷口,县学教谕赵明远一身半新的直裰,
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清矜,缓步而来。
他身后半步,跟着女儿赵文萱。
赵文萱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新衣,
衬得肌肤胜雪,身姿娉婷。
发间一支简单的珍珠簪,
耳坠两点小巧的银丁香,
淡雅而不失身份。
她微微垂着眼睫,步伐从容,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着的下颌,
泄露了她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是跟着父亲来正式道贺的,
于礼数上挑不出半点错处。
几乎同时,西边街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雪茹一身火红的骑射劲装,
骑着她那匹神骏的枣红马,
竟直接驰到了苏家院门外不远处才勒住缰绳。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
将马鞭随手扔给身后跟着的家丁,
动作飒爽,引得无数目光聚焦。
王百户穿着一身武官常服,
苦笑着跟在女儿身后,
显然对女儿这做派早已习惯又无奈。
王雪茹可不管那些,
她目光灼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
大步流星就往院里走,
人未到声先至:
“七叔公!恭喜啊!
苏惟瑾给咱们沭阳长脸了!
今天非得好好喝一杯!”
这两拨风格迥异的客人同时出现,
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喧闹的席面都为之一静。
赵文萱和王雪茹的目光,
在空中不期而遇。
赵文萱的视线落在王雪茹那身扎眼的红衣和毫不避讳的举止上,
黛眉几不可查地轻轻蹙了一下,
随即恢复平静,微微颔首,
算是打了招呼,仪态无可挑剔,
却自有一股疏离的清高。
王雪茹则上下打量了赵文萱一番,
见她那副端庄淑雅、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心中暗道:
“装模作样。”
但也大大方方地抱了抱拳,
算是回礼,笑容依旧灿烂,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两位少女,一个如空谷幽兰,静雅含蓄;
一个如盛夏骄阳,明媚张扬。
这短暂的视线交汇,虽无声无息,
却仿佛有“噼啪”的电火花在空气中闪过。
她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审视、比较,
以及一丝心照不宣的、因同一个远在京城的人而生的微妙敌意。
七叔公和赵明远、王百户寒暄起来,
两位少女便也各自跟着父亲,
被引往主桌附近安置。
就在众人落座,寒暄稍歇之际,
一个穿着水绿色新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
端着一个红漆托盘,
上面放着茶壶和几只干净的茶盏,
步履轻快却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稳重,走了过来。
正是苏惟瑾的妹妹,苏婉。
她如今在族中地位不同往日,
七叔公特意让她在一些重要场合露面,学着待人接物。
苏婉走到主桌旁,
先对七叔公和几位长辈乖巧地行了礼,
然后便拿起茶壶,准备为客人们斟茶。
她脸上带着浅浅的、得体的微笑,
目光首先落在了离她最近的赵文萱身上。
“赵小姐,请用茶。”
苏婉声音清脆,
动作小心地将一盏热气袅袅的清茶放在赵文萱面前的桌上。
赵文萱抬起眼帘,看向苏婉。
她认得这是苏惟瑾极为疼爱的亲妹,
目光不由得多停留了一瞬,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但很快便化为一种合乎礼节的温和。
她微微欠身,唇角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声音柔婉:
“有劳苏姑娘。”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扶了扶茶盏,
姿态无可挑剔,既表达了谢意,
又保持着一种矜持的距离感,
仿佛一切只是遵循着标准的社交礼仪。
苏婉对她笑了笑,
觉得这位赵小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
像画里走下来的人儿,好看是好看,
就是感觉隔着一层什么。
她转而走向另一侧的王雪茹。
“王姐姐,请喝茶。”
苏婉对王雪茹的称呼自然而然地亲近了些,
因为王雪茹的性格让她感觉更轻松。
王雪茹正觉得坐着有些无聊,
见苏婉过来,眼睛顿时一亮,
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声音也亮了几分:
“哎!是婉儿妹妹啊!
快别忙活了,我自己来就行!”
说着,她竟真的伸手想去接苏婉手中的茶壶,
动作爽利,吓得苏婉赶紧侧身护住茶壶。
“王姐姐,使不得,让我来。”
王雪茹这才作罢,
看着苏婉给她斟茶,笑嘻嘻地说:
“婉儿妹妹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你哥哥在京城要是知道你这么懂事,肯定高兴!”
她的目光在苏婉脸上转了一圈,
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亲近之意,
与面对赵文萱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苏婉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脸颊微红,小声道:
“王姐姐过奖了。”
心中却对这位飒爽直率的王家姐姐好感倍增。
赵文萱将王雪茹对苏婉的过分“热络”看在眼里,
心中微哂,觉得有失体统;
王雪茹则觉得赵文萱那副端着的样子实在累得慌。
王雪茹性格外向,
很快便和席间一些相熟的武官家眷说笑起来,
声音清脆,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赵文萱则安静地坐在父亲下首,
小口啜着苏婉刚倒的茶水,
偶尔与邻座一位乡绅小姐低声交谈两句,仪态万方。
而就在这喧嚣与华丽之外,
在那挤满了看热闹乡邻、
位置最靠院门的外围角落,
另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默默伫立着。
芸娘搀扶着身体稍愈但仍显虚弱的父亲陈伯康,
身边跟着一脸局促又激动的陈母。
他们带着一小篮自家做的、
显得格外寒酸的糯米糕,
想来表达一份心意。
可到了这门口,看到院内那般阵势,
陈母便怯了场,只敢远远站在人群最外围。
芸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青色衣裙,
头上身上并无半点装饰。
她扶着父亲,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主桌附近那两个最耀眼的身影,
以及正在她们之间从容周旋的苏婉。
那一刻,芸娘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窒了一下。
她们那样的人,
才配站在光芒万丈的状元郎身边吧?
一个知书达理,家学渊源;
一个英姿飒爽,家世不俗;
就连他妹妹,如今也这般落落大方。
而自己呢?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和酸楚,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几乎想将自己藏进身后的人群阴影里去。
然而,仿似是某种奇妙的感应,
正小口饮茶的赵文萱,
目光无意间扫过院门方向,
恰好瞥见了人群边缘那抹怯生生的浅青色身影。
她的目光在芸娘身上停顿了极短的一瞬,认出了她。
那眼神平静无波,
似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随即自然地移开,
继续与身旁的小姐低声浅笑,
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但那微微扬起的下颌,
却无声地彰显着距离感。
几乎同时,正大声说笑的王雪茹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视线狐疑地扫了过去,
也看到了芸娘。
她的反应直接得多,
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诧异和一丝不耐烦,仿佛在说:
“她怎么也来了?”
她甚至下意识地扭开了头。
芸娘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两道目光。
赵文萱的无视比蔑视更让她难受,
王雪茹的直白嫌弃则像针一样扎人。
她的脸颊瞬间滚烫,血色褪尽,
慌忙低下头,再不敢向那边投去一眼。
三颗少女的心,
因同一个名字而牵动,
此刻同处一方天地,
却隔着巨大的鸿沟,
心思迥异,暗流涌动。
赵文萱心中微哂:
“商户之女,粗野不文。
那书铺丫头,怯懦上不得台面。
惟瑾君子,岂是此等女子可匹配?”
王雪茹则心想:“扭扭捏捏,看着就憋气!
还有那个赵小姐,装腔作势!”
而芸娘,心中只剩一片冰冷的自卑与绝望。
宴席仍在继续,热闹非凡。
但这热闹之下,无人留意到的角落,
一场无声的、关于远在京城的那个少年的心思交锋,已悄然完成。
直到宴席散场,芸娘都未曾再抬起头,
匆匆消失在了散去的人流之中。
而赵文萱和王雪茹,临上轿前,
目光再次短暂相遇,彼此微微颔首,
姿态无可指摘,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清晰的、绝不服输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