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苑,仁寿宫。
殿内香炉里升腾的龙涎香,浓郁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珠帘之后,那道至高无上的身影一如既往地沉默,唯有偶尔响起的编钟之音,代表着天威。
礼毕,百官垂首,偌大的宫殿内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陛下!”
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骤然炸响,工部尚书严世蕃猛地出列,双目赤红,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戾气。
“北疆总督胡宗宪,国之柱石,于京畿重地遇刺身亡!此乃国耻!奇耻大辱!”
他猛地一甩朝服下摆,重重跪地,声震梁瓦。
“臣,恳请陛下彻查,将幕后黑手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他身前的首辅严嵩,那双仿佛永远半睡半醒的眼睛,缓缓撩开一丝缝隙。
“世蕃。”
严嵩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苍老,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让暴怒的严世蕃瞬间僵住。
“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严嵩斥责完儿子,浑浊的目光才慢悠悠地转向对面的次辅徐阶,嘴角似笑非笑。
“胡部堂新晋大乘境一重天,修为通玄。放眼天下,能在大明腹地将其袭杀的势力,有几个?”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象一根针,精准地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况且,胡部堂镇守北疆多年,与外邦并无死仇。这仇家……怕不是结在朝堂之内吧?”
此言一出,以徐阶为首的“清流”一派,不少官员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老辣!狠毒!
严嵩这只老狐狸,三言两语,就将一顶谋害朝廷命官的惊天大帽,稳稳地扣了过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铛——”
一声清越的钟鸣自珠帘后响起,不急不缓,却仿佛一道天宪,瞬间抚平了殿内所有的躁动与杀机。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
仿佛在说:死了一个臣子而已,与朕何干?
严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徐阶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他懂了。
这位深居简出、一心问道的嘉靖皇帝,根本不在乎胡宗宪是怎么死的,更不在乎谁是凶手。
皇帝在乎的,只有一件事——云州。
“陛下圣明。”
徐阶缓缓出列,身姿挺拔如松,声音清朗,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与他毫无关系。
“人死不能复生,国事却不可一日空悬。胡部堂既殁,云州不可无帅,收复失地,方是眼下第一要务。”
他竟是直接将“彻查凶手”一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严党众人无不色变!
这徐阶,是要把胡宗宪的死,做成一桩无头悬案?
严嵩死死盯着徐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又被他很好地掩饰起来。
“呵呵……徐次辅说得是。”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再次抛出一个陷阱。
“既然次辅心中已有良将,不妨说出来,也好为陛下分忧啊。”
为陛下分忧?
嘉靖帝是何等人物?刚愎自负,猜忌成性。谁敢说能为他“分忧”?无论举荐谁,只要打了败仗,就是欺君之罪;就算打了胜仗,也是功高震主,惹帝王猜忌!
好一招恶毒的捧杀!
然而,徐阶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完全没听出话里的凶险。
他对着珠帘后的身影,深深一揖。
“臣,举荐太子殿下挂帅出征!”
整个仁寿宫,死寂。
落针可闻的死寂。
所有官员,包括高拱、陈以勤在内,全都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连老谋深算的严嵩,都控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徐……阶!”
严世蕃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指着徐阶,气得浑身发抖。
“你疯了不成?太子殿下身中奇毒,至今昏迷不醒,已被送往南疆寻觅仙草续命!你让他如何挂帅?如何出征?”
他的质问如连珠炮,充满了荒谬与愤怒。
面对这几乎失态的咆哮,徐阶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严世蕃一眼,只是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扫过所有惊骇的同僚。
“小阁老,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身负大明气运。此次魔劫,既是危难,亦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考验。”
“至于殿下何时痊愈,何时亲临阵前……”
徐阶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目光直视严嵩。
“这,不才正是我等为人臣子,当为殿下披荆斩棘,扫清障碍,以待储君王者归来之时吗?”
“轰!”
此话一出,严嵩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终于明白了!
徐阶这一手,根本不是举荐,而是诛心!
太子挂帅,谁敢反对?反对就是对储君不敬!
太子远在南疆,无法理事,谁来“代为”处理军务?自然是他这个东宫讲官、帝师徐阶!
收复云州的所有功劳,都将是太子的,也就是他徐阶一派的!
而所有的脏活、累活、送死的活,严党一个都跑不掉!甚至但凡有一丝差池,严党就要背上一个“办事不力,贻误太子战机”的滔天大罪!
这是阳谋!
一个让严嵩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咬着牙往下跳的阳谋!
徐阶,这是要用一个昏迷的太子,将他整个严党,都拖进云州这个血肉磨盘里,活活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