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度是故意要把事情搅浑,把动静搞大。
至于刚才那个高车人,确实有所谓更加温和的法子,譬如说一个调转剑柄敲在那人后脑上,击昏在地不在话下。
但是临到出手时,就连陈度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心中突生一股气,郁结的很。
谁让这货口中一口一个什么汉狗来着?
其实自己当时是想一剑攮死那个高车壮汉来的。
不过那样的话,反而不能震慑一时高车众人了,甚至可能引起高车人一时愤怒,而不是如刚才一般作鸟兽散。
现在还是在小心翼翼做事的阶段,得掌握一个度。
不过说来说去,这也是是自己所有预备法子里最差的了。
所谓上中下策,这个就是下下下策!
因为经过南门这边一闹,有大魏汉人边军连夜出城的事,必然很快传的坞堡皆知。
按照常理说,还要封锁南门就显得没有必要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出去了嘛!
但陈度还要这么做,且把事情闹大,原因反倒恰恰就在于此!
因为坞堡里有斛律部族的各种部曲私兵,也有依附于这个高车酋帅的各个荫户。
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
眼下有大魏军队出城的事一传开,三人成虎之下,不定会被传成什么离谱模样。
到时候人心思动,底下谁的嘴也管不住。
而人是有一种本能的,那就是天生对于危险的警觉和放大。
无论在哪里都是如此。
这么一来,甚至都不用半天,坞堡很可能发生大规模骚动或者发生诸如营啸之类的动乱!
而站在斛律石的角度和立场来看,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避免自己部族多年积累毁于一旦,必然会选择,即便是捏着鼻子也要帮陈度高敖曹们封锁城门!
不止南门,北门也是一样处理。
因为在坞堡内的不止是那些斛律部族大小头领家里老小,更有几百户佃户,甚至还有先前柔然人劫掠时候逃进城里的附近乡邑。
一旦各种想的到想不到的谣言发散开来,这些逃难后准备求荫护于坞堡的难民们,必然抢先跑路。
这种情况下,斛律石这边暂时能解决的办法就是严格执行往日军令,彻底封锁南北门。
到时候修完圩堤的边军回到城中,无论什么说是出去修圩堤也好,还是说派出去侦查,又或者说是出去修边也罢,总归能慢慢把骚乱压制下来。
这就是为什么自己要把事情搅大。
陈度赌的就是斛律石不是个蠢人,能预见到起码这半天一天内的局势变化。
陈度赌的理由便是此前这斛律石面对柔然劫掠的所作所为,包括对于他如果得知柔然大军压境后,可能首鼠两端的担忧。
所有一切都基于同一个推断。
那就是这个斛律石是一个仅顾及且只能顾及坞堡内斛律部族的人。
而且,陈度还赌了一手,那就是斛律石坐在那位置上坐成种种诸如龟守的决策,同样是因为下面那些更小的氏族们有同样利益诉求。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草原游牧的组织结构是非常简单的二元制,换句话说就是非常的扁平化。
有点类似于皇帝下面便直接就是乡了。
在单个部族里中也是如此。
造成这种扁平体制的原因很多,与草原游牧民族轮住牧场,逐水草而居都有很大关系。
而这种草原游牧的这种扁平结构,在造就了他们极强的基层军事动员能力的同时,同样也让诸如可汗,部族酋帅等大小头领,屁股底下这位置其实是不太稳的。
底下这些大小头领对大到可汗,小到部族酋帅的位置去留,有非常强的影响力。
世袭加之原始部族选举,合称世选制,这就是游牧草原的特色,从匈奴到段部鲜卑,慕容鲜卑,再到北魏初期的拓跋鲜卑,然后是现在的柔然和高车,皆是如此。【注1】
也就是说,就算斛律石不如陈度想的那么聪明,陈度也相信斛律坞堡内,那些各自拥有自己奴仆牲畜田产的斛律部族各个小头领,权衡再虑后,一定会下达封锁整个坞堡的命令。
否则说句难听的,到时候真是柔然大汗打过来了,人都跑光了,你拿什么去投献?
就是想当棋子,好歹也得是个棋子材料啊!
此般种种,不必再道。
现在,陈度一人站在酋帅府的大堂里,上面端坐的正是这个斛律坞堡中的部族酋帅,斛律石。
这也是陈度第一次和这个坞主见面。
典型的草原中年男子形象,膀大腰圆,和斛律恒一般的剃发垂辫。
要是远远看过去,都会觉得这些典型的草原矮实壮汉,就好似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近看嘛,最大的区别就是……
斛律恒依旧是满脸怒容。
而斛律石则是在听完斛律恒极为不忿的报告后,轻轻点了了点头。
神色出奇的平静。
泛着些许油光的脸上只有那么极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随后也没有问陈度话,而是直接摆手招呼,几个斛律石豢养的私人宾客便走了进来。
“你们,还有阿恒,现在带着人过去,帮着徐英军主看住南北两门,大魏边军回城前不得放任何一人出城。”
“还有,任何胆敢造谣生事者,你们自己按着我们斛律一族的族规来办。”
斛律恒一听,脸上瞬间就象是如同吃了牛粪一般!
前一刻还怒容中掺了点得意,到了这里不能处置你一个区区汉儿队副?
这一刻已然是吹胡子瞪眼了。
不过在陈度看来,非但这斛律坞主不是什么蠢人,就是这斛律部族的小头领斛律恒也不是什么脑子里只有真气和肌肉的。
片刻后,惊愕和怒容,还有诧异,几乎同时从斛律恒脸上消退。
陈度就一个感觉,斛律恒脸上这神情消退的速度比起刚刚不久前,徐显秀一整个重甲走到自己身后的时候,还要快上不少。
是个人物。
陈度如是想道。
“得令。”
“遵命。”
“明白。”
跟着一声声领命而去的,还有这些个高车人想要剜了陈度的眼神。
当然也有好几个筑基身上逸散出来的真气,土行火行都有。
陈度十分细腻的感觉到,高车敕勒部族的无论土还是火,都和大魏汉人边军中的真气有细微却明显的区别。
无论如何,这些杀气还是所谓想剜汉狗饲马的眼神,都不复存在。
只有坐在正堂上的斛律石,眼皮低垂着扫了陈度一眼,就是陈度自认为现在还算敏捷的目光,都没捕捉到这一方酋帅眼中,刚才一闪而过的是好奇还是冷视。
因为斛律石只极快看了陈度一眼而已,然后根本就似乎当陈度如无物一般,脸上横肉些微抖动,看向居右端坐的另外一人。
“不知道我这处理,徐英徐军主满意否?”
没错,这同样是陈度几天前醒来后,第一次见着徐英真人。
徐英身后还站着一个自己熟悉的身影,也就是徐英的四弟徐显秀。
虽说现在是关键且紧张,无论说话还是举止都容不得一丝差错的时候。
但陈度思想上还是意外松弛了一下。
这徐英和徐显秀哥俩之间,长的完全不一样啊?
徐显秀虽说重甲傍身——因为这种甲具得有专人且要花好些时间才能脱掉,也能看出来是比较瘦还没长开的体型。
而徐英则是圆润多了。
十分符合陈度对于世家子弟的刻板印象。
听高敖曹说过徐英本身也就是只是勉强筑基入门而已。
这么一看,这徐英和徐显秀两人,看不出是同父同母,甚至连同父异母的感觉都没有。
而坐在斛律石右侧的徐英,哪里晓得堂下这给自己惹了一身大麻烦的陈度,此时居然还有空开什么奇怪的小差。
当然徐英也并未看一眼陈度,转而朝着斛律石拱手致意:“全凭斛律酋帅做主。”
陈度听着这一句话已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个徐英还真只是和自己刻板印象里的所谓纨绔世家子弟,只是外形相似而已。
内里却并不是那种废物世家子弟。
什么叫做全凭斛律酋帅做主?
不太对劲!
“至于如何处置这等冒失军士,也只凭斛律酋帅拿主意。”
陈度微微眯起眼睛,此时心中自然已经是许多个念头转过。
要说没做相应准备和说法,应对徐英这种不粘锅行为的话,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只是没想到这徐英岂止是不粘锅?
陈度毫不怀疑,要是这徐英手上有一个大黑锅,怕是恨不能给自己当场扣上。
不过这徐英说到底还是年轻世家子弟,这遮掩脸上神情的功夫还是差了点。
陈度还记得这货刚来到这斛律酋帅府的时候,到底是被自己看到了脸上那一丝惊恐和慌乱。
说白了,虽说徐英是个军主,但是在怀荒,在六镇这些本就军事化色彩极为浓重的地方,这种带着应征番兵的军主,真在里子上较起真来,地位是不如这些坞堡戍堡之主的。
毕竟在大魏的北境,六镇,各种戍堡坞堡,然后是外围的长城,以及分布在这其中广阔局域内的各种高车匈奴还有杂胡部族,这些共同组成了防御柔然的防备体系。
像斛律石酋帅底下的部族,那就是大魏朝廷倚重的地头蛇,何况徐英这种边军军主也不是什么过江龙啊?
所以徐英做出这种选择,倒是十分符合他自己的利益和立场,陈度估计此时在这人心中,呼延族加之高敖曹还有自己这勇猛的亲弟徐显秀,足够把对付柔然营盘的事全干了。
至于陈度?
不过是提了个主意,然后在坞堡城门那里莽撞失察之人罢了。
反倒是徐英的弟弟,徐颖徐显秀的举止有些出乎陈度意料。
这位站在自己亲哥背后,同样身为怀荒徐氏的徐显秀,在听到徐英的话后,虽然也是继续一直沉默不语,但却以极轻的幅度摇了摇头。
堂内一时无话。
那斛律石倒是没有立刻回话,反而是沉吟不语。
陈度此时反倒是泰然了不少,就因为徐英和斛律石不同的态度。
这说来也是有些反常识的,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徐英那边要保下自己一个队副才是,而斛律石就算要封锁城门,恐怕也会拿陈度开刀以维护自己在坞堡内的地位。
但此时却恰恰反过来,这便是陈度为何反而安心的原因了。
因为斛律石这样沉吟不语,肯定是意识到了,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当然也不会如一些高车小头领认识的那般,以为这是大魏边军要拿这个坞堡的高车人开刀,进而收下整个坞堡。
果然,沉吟片刻后,斛律石缓缓开口,依旧没有看多一眼陈度,语气却比刚才要严厉许多:“徐英军主,你这位部下确实对我斛律氏族多有冒犯,要知道按照我们草原上规矩来的话,你这位部下砍了我下面一个人一只手,如果没有什么理由,那他也要砍下自己的手来赔。”
徐英听到后,居然是松了口气,正要点头。
不料斛律石却突然话锋一转,打了个猝不及防,声音居然也温和起来,同时还瞥了一眼在下面依旧神色自若,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没设么表情的陈度:“不过我也说了,按照我们草原上的部族规矩,如果有什么正当理由,这位陈队副的手是可以留下来的。”
徐英有些懵,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陈度心中暗叹一声,果然到了这一步,先前自己想拖久一点让斛律石这边晚一点知道,结果还是因为徐英,高敖曹还有呼延石们的草台班子,这事也就瞒了高车人凌晨还在睡觉的那点时间。
对现在的斛律石来说,一个下面小氏族小头领的断手算什么?
还不是自己斛律氏的。
现在对斛律石来说,最最急切的是想知道为什么大魏边军要怎么做?
“徐英军主,你说你们派出了五十多个兵士出去,是修什么圩堤?”
徐英一时间有点哽住,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斛律石说所有实话?
因为……
今天自己睡的正熟的时候,被那脾气火爆的渤海高氏高昂从床上来起来,裤子当时都穿反了!那时徐英才知道大事不妙,柔然可汗居然大举来侵,自己还有大好前程,可不能葬送在这高车部族里!
所以才同意了高傲曹的那个计划,如果能成自然最好,不能成的话卷起铺盖直接跑路就是。
而所有一切计划,无论突袭柔然营盘也好,还是跑路也罢,关键都有一个,需尽可能先瞒着斛律石!
徐英也知道,高敖曹也知道,陈度说的那个道理可太对了。
这些高车部族已不习惯过那种轮换牧场,视时节交换种畜牲,千辛万苦逐水草而居的日子了。
这些斛律部族和他们世代产业积累,以及荫附于他们的牧民边民们,那是没法和徐英自己一样跑的。
如果他们知道了柔然可汗亲自率军来寇,会做如何想?会不会直接就投了?
一念至此,徐英是越想越慌乱,甚至觉得眼下这个局面反倒自己成最危险的了,成鸿门宴了!
于是,这个素来在怀荒徐氏中被称为少年聪慧的徐英,来了个急中生智。
竟在斛律石还有其他零星几个小头领注视下,径直指向在堂中依旧面无表情的陈度。
“陈度队副!好生与斛律酋帅解释一番!否则你的手就要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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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关于草原游牧的世选制,不能简单的认为所谓那是比中原农耕文明更加先进或者公平的制度,而应该视作在其生产力低下时,还未形成严格阶级社会之前,在诸如匈奴,柔然等游牧民族内部中形成的与其生产力相匹配的原始选举制度。
因为柔然所处的严酷客观环境,征伐掠夺始终贯穿整个游牧帝国的兴衰,那么就要求领导征伐掠夺的首领必须是一个强有力而且有威望的人,所以大到柔然可汗的位置,再到诸部族的头领位置,既要出自于指定血脉,比如创建柔然的郁久闾氏家,也要经过一个称之为国人会议的贵族大会来决定。
所以在本书所处背景下,也合理推断在大的部族内同样存在类似这样的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