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度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是有些小瞧了这个徐英?
这时候徐英把自己推出来可不单是甩锅而已。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试探。
投石问路。
如果给了个过得去的理由,不管是不是表面搪塞过去,那自然是最好。
而假如接下来自己说的话,让斛律石那边有了什么反应,估计徐英当场就要翻脸说自己造谣生事,那就不是什么手留在这了,估计命要搭在这里。
不过陈度倒是没打算把自己的任何东西,留在这高车人的坞堡里。
“哦?”斛律石这是第三次眼神扫过陈度,这一次不再是一瞥而过,而终于是停留在了这位惹出巨大骚动的队副身上。
从头到尾陈度的面无表情,也是让斛律石对这位汉儿军有了点兴趣。
“如此说来,陈队副又是为何要砍掉我家儿郎一只手?我听说是因为他触犯了你们什么军令?”
对上徐英,因为怀荒徐氏的郡望家族,且高低还是个领着五百多大魏边军的军主,旁边大小那些高车斛律部族的头领们,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
现在问上陈度,语气就越发急厉起来。
“陈队副好大规矩!”
“是啊,平白就砍我家儿郎一只手?”
“不知道是犯了你们汉儿的哪条规矩?”
“此处乃是我斛律氏的坞堡,不是你们汉人的庄园!”
斛律石倒也不制止,只等着对陈度的一声声呵斥结束后,这才皮笑肉不笑的抬起手:“好了,大家也不要如此激烈了,高祖和世宗皇帝都说胡汉一体,共相为国嘛。”
说着说着,斛律石的语气却越发严厉,似乎也是认为陈度面无表情不是镇定什么的,而是吓得没了反应?
“只不过我家儿郎犯了哪条大魏军规,还请陈队副告之与我,否则我难以向我部族内众多勇武儿郎交代!”
坞主府内一时安静。
徐英终于有些坐立不安,陈度被如何处置是小事,自己如何解释修圩堤的事?
其他几个斛律部族小头领,则是颇有些跃跃欲试,几个筑基修为的已经有些忍不住散了些真气出来了。
徐显秀倒还是一如既往沉默站在徐英身后,只有握着佩剑的手微微晃了下。
而斛律石见陈度还是不说话,等的不耐,正要开口拿人。。
却听的堂下陈度一字一句,极为清淅来言:“军令如山,酋帅大人既已在半个月前就已下令封锁南北两门,有几人鼓动无知镇民冲击我大军把守城门,幸有东方老等兵卒尽忠职守,这便是视大魏军法为无物,按我大魏军律,无故冲击军营防卫者,当杖收押入监,受军杖三十。”
这话一说,这坞主府内大堂上,和陈度一样站着,侍立在侧的几个高车小头领冷笑反问:“按你这汉儿队副说法,只是砍了只手,还是便宜我家儿郎了?”
陈度泰然自若:“以肉刑代受杖,虽说少见,以往确实也有这番做法不假。”
几个高车小头领正要反驳,正坐堂上主位的斛律石却声音一震:“那你们大魏边军出城又当如何说?我确实下令封锁城门,但我可没记得让你们带着几十个人出城吧?”
“你说呢,徐英徐军主?我听儿郎们说,封锁城门乃至那些凌晨出城的边军,都还是奉你的命令行事?”
徐英一时间自然不知道如何说,正要硬着头皮掰扯几句的时候,陈度却直接抢先来言,让徐英下意识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意外。
只听陈度说道:“之所以今日派数十边军出城,乃至于封锁南门,且不让坞堡内其他高车镇民知晓一件极重要之事,这实在是徐英徐军主为了酋帅偌大坞堡和田园牧业考虑!”
“什么极重要之事?”
“还请斛律酋帅屏退无关之人。”
陈度话音刚落,斛律石尚未发话,周围那些就站在陈度稍远处的几个部族小头领们,立即嚷嚷起来。
“你这汉……儿在说什么?”
“须杀却你们这些汉儿才知道这里是我们部族地盘!”
“要说这里无关之人,就数你们这些魏军……”
“……闭嘴。”斛律石沉声开口。
继之前让斛律恒去帮着守门后,这位斛律部族酋帅的举动再次让所有人,除了陈度之外,始料未及!
“去吧,除了袁纥氏,还有护骨氏头领外,其他人就先退下吧。”
场面气氛一下变得十分古怪起来。
陈度孤零零站在这酋帅府的大堂正中,本应该是最紧张的那个。
现在却是一脸吃瓜,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些前一刻还在呛自己的小部族头领们。
一时之间这些部族头领互相眼神之间都有些尴尬。
其实陈度也没想到斛律石如何就这般干脆,估计是自己有点歪打正着的意思?
说不定这斛律石在担心另外一件事?
而其他部族小头领,除了点名留下的两位外,其他自然眼神中各种复杂。
谁也不愿意这种时候被请出去啊?
只不过斛律石在这个坞堡内,那确实是一言好几个鼎的。
其他人就算不情不愿,也还是逐一退出了大堂。
过程虽然没花多少时间,可是每个人脸上表情也好,细微动作也好,所有一举一动都被陈度无一例外全部捕捉到位。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天赋?
那几个退出去的和留下的部族头领,表情自然不一,这个且不说。
只说那甩手掌柜徐英,脸上有些许惊讶的同时,整个人也从刚才紧绷之中放松下来。
至于身后那站着如同一尊铁塑的徐显秀,还是那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凑巧的是,刚才自己看向徐显秀的时候,这徐显秀也若有若无看了这边一眼。
“好了,留下来的都是坞堡的中流砥柱。”斛律石作为一个草原游牧酋帅,难得的没有象某位前朝符天王那样总是引喻失义,顺手还招呼来几个亲卫,把临着大堂内的其他地方都清了个干净,周围窗户门全都关上。
“陈队副也坐。”斛律石大手一挥,陈度和另外两个留下的袁纥氏,还有护骨氏头领,屁股底下也有三把胡床椅子。
陈度坐下,旁边挨着另外两位同样剃发垂辫的部族头领。
两人各自都是用怪异且复杂的目光看了一眼陈度。
刚才在呛自己的部族头领里倒是没有这两人,陈度心眼还是挺小的,心里早就有个小本子,什么事那都叫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有一处却是自己没猜到的。
那就是没想到一个斛律坞堡内,居然有着许多不同小部族。
看来随着高车一部分部族坞堡化之后,和原来在草原游牧那时候组织上也有了区别。
更加偏向这些北镇豪帅们一边嘴上鄙夷,一边又向往的世家大族门阀去了。
自己记得这袁纥氏,还有护骨氏,俩十分拗口的氏族,都是高车部族的六氏十二姓之一,相当于是高车游牧版本的世家望族。
当然这袁纥氏和护骨氏两大氏族,不可能是沦落到依附于斛律氏,当斛律石小头领的地步。
那么这俩氏族头领应该就是类似于联姻或者质子一类,带着一部分氏族部族成员,一起来到这斛律坞堡的。
刚才陈度与这两人眼神稍加交汇,自己都能感觉到这两位眼神中有担忧,还有困惑。
陈度那玩战术的小心思旋即又活泛起来。
这么看来……
这个斛律部族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嘛!
虽说现在还不知道到底这斛律石还有俩其他氏族的小头领,所担心到底为何事。
当陈度在这边玩战术的心思又是短暂乱飞的时候,斛律石脸色倒是温和不少,脸上横肉微微抖动,微笑来言:“现在都是自己人了,陈队副刚才说封锁城门,乃至边军出城,也是为了我斛律坞堡考虑,某人不解是个如何考虑法?”
徐英依旧端坐,当然不知道陈度卖的什么关子,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不过世家子弟磨练的出来的瞎扯功夫,这时候倒是起了作用,而且先擦汗场面上确实也没有之前那么剑拔弩张了。
只见徐英手微微一抬,内里都透着怀荒徐氏世家的雍容:“此事说来确实话长,且刚才耳目众多,我们也是临时得了军卒报告,这才匆忙做出决定,时间紧迫,来不及通知斛律酋帅你这边。详细如何还是陈度队副你说说吧。”
什么叫问题的关键,就是这关键的问题啊?
什么叫做正确的废话?
这不就是了!
这一次,陈度听到这话,那是真的有那么一点慌了!
倒不是说自己全无准备。
其实陈度本来是打算直接摊牌的,也就是直言柔然大可汗亲自来寇,这消息确实事关重大,也确乎关乎这斛律氏的利益,而且也不便让其他闲杂人等得知,进而闹的满坞堡风雨。
这么做当然风险极大,谁知道斛律石会做什么反应?激烈点的,甚至有可能火并起来,到时候拿自己这些大魏边军的项上人头,去当投名状。
但自己不也是被逼到这份田地上了嘛?
可就在刚才,陈度却尤豫了。
也就是从观察到斛律石这么快的清场,还有离去以及留下的几位小部族首领们,神态各异却都异常紧张的反应。
陈度现在脑子里是飞速掠过不知道多少念头!
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其实有点随口这么一说的,事关重要,请屏退无关之人。
而斛律石乃至现场其他所有部族氏族首领都如此认真。
而且那种急切是想藏都藏不住的。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担心的是另外一件关乎其切身利益的事!
可在这么一个,处于北魏统治能力和范围极限的六镇边缘之地,这些人担忧的是什么呢?
而且还是和北魏边军有关?斛律石他们也知道那几十个边军出去就是修边。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他们会想到什么让他们极为紧张的事?还与他们切身利益有关?
陈度这边拼了命在脑中搜罗自己知道的一切有关六镇的信息。
但是!
就这么短时间内是真想不出来啊!
但是面上功夫还是得端着,所幸自己也极擅长面无表情或者面瘫这套。
现在还往上加了点料,做出些微纠结尤豫难言之状。
斛律石和另外两位袁纥氏和护骨氏部族小首领一看,似乎更是笃定心中所想。
嘴上虽不说,眼睛却眯的更小了!
斛律石倒是还沉得住气,但是另外两位位袁纥氏和护骨氏就忍不住了:“我说陈队副,朝廷上有什么针对我们的举措你说了便是,大不了我们一个部族那几百荫庇之户就是!今年的租调征收也多交些……”
“好了!”
斛律石赶紧出声打断,甚至这一声还不自觉用上了真气!
震的陈度感觉自己耳朵都嗡嗡的,看样子是刚突破筑基,到了正脉水平。
斛律石这边怒视两位部族小头领,这也太沉不住了气了!哪有上来还没谈几句就把底牌交了的?
一提到这荫户租调,斛律石甚至有些诚恳姿态了,朝着徐英拱手而言:“自高祖皇帝推三长,均田亩以来,我斛律氏部族也是怀荒这边最为依照朝廷旨意清查荫户田亩的,就这么一小小坞堡,哪有几百荫户之说?袁纥还要护骨你们俩是不是还没睡醒?”
两位小头领自然也知道自己一时情急之下,嘴瓢了没把住,赶紧也都是是齐齐拱手低头,甚至忙慌之下还朝着陈度一拱手。
陈度面上当然也是泰然受之。
甚至在场其他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徐英还在懵逼之中。
而此时陈度心中已然是……
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个事啊!
如此一想,那些高车人一个个的举动之异常之处,也都可以解释了!
此前自己还想着,如何边军凌晨出城一事,会让这些高车人如此举止激烈?
还有为什么斛律石会在自己说了坞堡牧畜田园之后,态度转变的那么快?
以至于现在那个所谓陈度的罪证,断手就在堂中地板上呢,结果现在是谁也根本没在意了。
原来,这斛律石和手下部族小头领,担心的事根本就是另外一件风牛马不相及的!
原来,他们怕的是边军巡守到此,前去修边,乃是为了丈量清查田亩牧场,是为了搜查荫户!
三长制,均田令,还有改镇为州,一个个词接连就从陈度自己心中蹦了出来。
看来这些大户也怕查税的嘛?
当然了,这查税得带着武力来查。
徐英这因为阴差阳错留在坞堡中的五百馀兵士和军中修行者,就是最大底牌。
想到这,念头疾转之下,陈度顺口便是拱手诚恳来言:“我看两位头领也是刚醒,记得糊涂了。坞堡向来恪守大魏皇令,哪来这么多荫户?不是三百,是三十!”
两位袁纥还有护骨氏头领点头不迭:“不错!不错!还是陈队副拎的清!”
陈度继续朝着斛律石恳切来言:“实不相瞒,今早出城,确实是为了修堤丈田量牧场,如若不是那蠕蠕围城围了许多天还不去,我们早已做了此事。”
“这不是看着蠕蠕也差不多是时候要撤了,这事赶紧做完,也好让徐英军主带队回怀荒,向镇将大人还有朝廷来使做个仔细交代。”
“这里的都是忠于大魏的臣子,没有欺瞒大魏的奸佞之臣!”
斛律石整个人都松了口气,脸上横肉不住抖动:“陈队副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实乃妙人!”
徐英反应略慢些,等到反应过来后,也是整个人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跟着不住点头,眉开眼笑:“啊对对对!诚如斯言,诚如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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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关于北魏孝文帝开始推行均田制的时间,一般认为是在太和九年也即是485年。
三长制,也就是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进而控制基层的制度施行,无明确或者公认的时间,一般认为是和均田制配套施行以掌控更多户口。
而在太和十三年,根据魏书卷七下,孝文帝本纪中记载,孝文帝在此年下诏“诸州镇有水田之处,各通灌溉,遣将者所在指授。”
此时北边六镇已经开始逐步施行均田制和三长制,但因为北镇地理环境,部落化鲜卑化军事化的习俗很重,到了503年,也就是孝文帝儿子宣武帝的时候,尚书左仆射源怀巡视北边六镇,发现六镇均田不均,且搜查荫户亦不到位。
故而合理推断后面北魏朝廷应该还有陆陆续续监督严厉六镇施行均田制和搜查荫户之事,这也是历史上六镇与北魏朝廷矛盾激化的重要原因之一。